當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就有早晨賴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
每天早晨醒來,看到陽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陣愁:已經這么晚了,等起來,洗臉,扎辮子,換制服,再到學校去,準又是一進教室被罰站在門邊。
同學們的眼光,會一個個向你投過來。
我雖然很懶惰,卻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奔向學校去。
最糟的是爸爸不許小孩子上學乘車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當當當,鐘響了,畢業典禮就要開始。
看外面的天,有點陰,我忽然想,爸爸會不會忽然從床上起來,給我送來花夾襖?我又想,爸爸的病幾時才能好?媽媽今早的眼睛為什么紅腫著?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夾竹桃今年爸爸都沒有給上麻渣,他為了叔叔給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
到了五月節,石榴花沒有開得那么紅,那么大。
如果秋天來了,爸還要買那樣多的菊花,擺滿在我們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廳的花架上嗎?
爸坐在那兒,兩腿交疊著,不住地搖,我真想上前告訴他,在三貝子花園門口合照的相,德先叔還在上面題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識”,蘭姨娘給我講了好幾遍呢!可是我怕說出來爸會罵我,打我。
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
爸正在院子里澆花,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下班回家后,他換了衣服,總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擺弄好一陣子。
那幾盆石榴,春天爸給施了肥,滿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紅的花朵開了,現在中秋了,肥碩的大石榴都咧開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興,他站在花前發呆。
我看爸瘦瘦高高,穿著白紡綢褲褂的身子,晃晃蕩蕩的,顯得格外的寂寞,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驪歌,現在輪到同學們唱給我們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哭了,我們畢業生都哭了。
我們是多么喜歡長高了變成大人,我們又是多么怕呢!當我們回到小學來的時候,無論長得多高,多么大,老師!你們要永遠拿我們當個孩子呀!
我站在駱駝的面前,看它們吃草料咀嚼的樣子:那樣丑的臉,那樣長的牙,那樣安靜的態度,它們咀嚼的時候,上牙和下牙交錯地磨來磨去,大鼻孔里冒著熱氣,白沫子沾滿在胡須上。
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齒也動起來。
老師教我們先靜默再讀書。
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五分鐘。
老師說:想想看,你是不是聽爸媽和老師的話?昨天的功課有沒有做好?今天的功課全帶來了嗎?早晨跟爸媽有禮貌地告別了嗎?……我聽到這兒,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淚水不至于流出來。
蘭姨娘換了一個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沒有了,現在頭發剪的是華倫王子式!就跟我故事書里畫的一樣:一排頭發齊齊的齊著眉毛,兩邊垂到耳朵邊。
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綢子旗袍,做成長身坎肩另接兩只袖子樣式的,脖子上圍一條白紗,斜斜地系成一個大蝴蝶結,就跟在女高師念書的張家三姨打扮得一樣樣!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我們便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
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她總是倚著門墻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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