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選一個
非走不可的彎路 ——張愛玲
____在青春的路口,曾經有那么一條小路若隱若現,召喚著我。
____母親攔住我:“那條路走不得。”我不信。
____“我就是從那條路走過來的,你還有什么不信?”
____“既然你能從那條路上走過來,我為什么不能?”
____“我不想讓你走彎路。”
____“但是我喜歡,而且我不怕。”
____母親心疼地看我好久,然后嘆口氣:“好吧,你這個倔強的孩子,那條路很難走,一路小心。”
____上路后,我發現母親沒有騙我,那的確是條彎路,我碰壁,摔跟頭,有時碰得頭破血流,但我不停地走,終于走過來了。
____坐下來喘息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朋友,自然很年輕,正站在我當年的路口,我忍不住喊:“那路走不得。”她不信。
____“我母親就是從那條路走過來的,我也是。”
____“既然你們都從那條路上走過來了,我為什么不能?”
____“我不想讓你走同樣的彎路。”
____“但是我喜歡。”
____我看了看她,看了看自己,然后笑了:“一路小心。”
____我很感激她,她讓我發現自己不再年輕,已經開始扮演“過來人”的角色,同時患有“過來人”常患的“攔路癖”。
____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條路每一個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輕時候的彎路。
不摔跟頭,不碰壁,不碰個頭破血流,怎能煉出鋼筋鐵骨,怎能長大呢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
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有把傘撐著。
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
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
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
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
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
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
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那一年沒有秋天,寒凝一切的風雷,毫無先兆地驟然降臨。
早晨起來,天地一片蒼茫,我們幾乎是跌跌撞撞撲向葵花。
石圍墻也被颶風吹得四散飄去,向日葵卻凝然不動地站立在那里,在冰雕玉琢的瑩白之中,保持著凄清的翠綠。
葉片傲然舒展,像一面玻璃做的旗,發出環佩般的叮當之聲。
最不可思議的是,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綻開一朵明艷的花。
那花盤只有5分錢硬幣那么大,薄而平整,冰雪凝凍其上,像一塊光滑的表蒙子;剛分孽出的葵花籽還未成熟,像絲絲柳絮一樣優雅地彎曲著,沁出極輕淡的紫色。
最令人警醒的是花盤四周彈射出密集的黃色花瓣,箭頭一般怒放著,像一顆永不氓滅的星。
手時握著筆,滿紙壞的都是人頭,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說,人所壞的,多半是自己的寫照。
而我的人像都是沉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憫的笑意。
那么,難道這些都是我嗎?難道這些身上穿著曳地長裙,右手握著擅香折扇,左手擎著小花陽傘的都是我嗎?咦,我竟是那個樣子嗎?
一張信箋攤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
信債欠得太多了,究竟今天先還說的呢?黃昏的雨落得這樣憂愁,那千萬只柔柔的纖指撫弄著一束看不見的弦索,輕挑慢捻,觸著的總是一片凄涼悲愴。
還有一次,午夜醒來,后庭的月光正在漲潮,滿園的林木都淹沒在發亮的波瀾里。
我驚訝地坐起,完全不能置信地望著越來越濃的月光,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快樂,還是憂愁。
只覺得如小舟,悠然浮起,浮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青天,而微風里橄欖樹細小的白花正飄著、落著,矮矮的通往后院的階石在月光下被落花堆積得有如玉砌一般。
我忍不住歡喜起來,活著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這種晶瑩的夜,這樣透明的月光,這樣溫柔的、落著花的樹生平讀書,最讓我感慨莫過廉頗的遭遇,在那樣不被見用老年,他有著多少凄愴的徘徊。
遠行。
遠行。
念此際,另一個大陸的秋天,成熟得多美麗。
碧云天。
黃葉地。
愛荷華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該又重又肥了。
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時,自摩天樓的窗前滾下。
當暝色登高樓的電梯,必有人在樓上憂愁。
摩天三十六層樓,我將在哪一層朗吟登樓賦?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層,也眺不到長安?當我懷鄉,我懷的是大陸的母體,啊,詩經中的北國,楚辭中的南方!當我死時,愿江南的春泥覆蓋在我的身上,當我死時。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
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
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于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于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數。
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
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
而風,交給檐前的老風鈴去一一記憶、一一垂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