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以“寫兒女之筆墨”的面目出現,這有作者顧忌當時政治環境的因素在。
因而,書中所塑造的眾多的代表不同性格、類型的女子,從她們的形象取材于現實生活這一點來看,經剪裁、提煉,被綜合在小說形象中的原型人物的個性、細節等等,恐不一定只限于女性。
在大觀園女兒國中,須眉氣象出以脂粉精神最明顯的要數史湘云了。
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她的嬸母待她并不好。
因此,她的身世和林黛玉有點相似。
但她心直口快,開朗豪爽,愛淘氣,又不大瞻前顧后,甚至敢于喝醉酒后躺在園子里的青石板凳上睡大覺。
她和寶玉也算是好友,在一起有時親熱,有時也會惱火,但畢竟襟懷坦蕩,“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于心上”。
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沒有林黛玉那種判逆精神,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薛寶釵的影響。
在史湘云身上,除她特有的個性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封建時代被贊揚的某些文人的豪放不羈的特點。
史湘云的不幸遭遇主要還在八十回以后。
根據這個曲子和脂硯齋評注中提供的零星材料,史湘云后來和一個頗有俠氣的貴族公子衛若蘭結婚,婚后生活還比較美滿。
但好景不長,不久夫妻離散,她因而寂寞憔悴。
至于傳說有的續寫本中寶釵早卒,寶玉淪為擊柝的役卒,史湘云淪為乞丐,最后與寶玉結為夫妻,看來這并不合乎曹雪芹原來的寫作計劃,乃附會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而產生。
其實“白首雙星”就是指衛若蘭、史湘云兩人到老都過著分離的生活,因為史湘云的金麒麟與薛寶釵的金鎖相仿,同作為婚姻的憑證,正如脂批所說:“后數十回若蘭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
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那么,“提綱”是怎么“伏”法呢?這一回寫寶玉失落之金麒麟(他原為湘云也有一個而要來準備送給她的)恰巧被湘云拾到,而湘云的丫鬟正與小姐談論著“雌雄”“陰陽”之理,說:“可分出陰陽來了!”借這些細節暗示此物將來與湘云的婚姻有關。
這初看起來倒也確是很象“伏”湘云與寶玉有“緣”,況且與“金玉姻緣”之說也合。
黛玉也曾為此而起過疑,對寶玉說了些諷刺的話。
其實,寶玉只是無意中充當了中間人的角色,就象襲人與蔣玉菡之“緣”是通過他的傳帶交換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
這一點,脂批說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個金麒麟,是間色法也。
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
(末回《情榜》中對黛玉的 評語,意謂‘用情于多情者的人 ’)”繪畫為使主色鮮明,另用一色襯托叫“間色法”。
湘云的婚姻是寶釵婚姻的陪襯:一個因金鎖結緣,一個因金麒麟結緣;一個當寶二奶奶仿佛幸運,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個“廝配得才貌仙郎”,誰料“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后也是空房獨守。
“雙星”是牽牛、織女星的別稱(見《焦林大關記》),故七夕又稱雙星節(后來改為雙蓮節)。
總之,“白首雙星”是說湘云和衛若蘭結成夫妻后,由于某種尚不知道的原因很快離異了,成了牛郎織女。
這正好作寶釵“金玉良緣”的襯托。
《好了歌注》:“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就并提寶釵、湘云,說是指她們兩人。
可見,因回目而附會湘云將來要嫁給寶玉的人們,也與黛玉當時因寶玉收了金麒麟而“為其所惑”一樣,同是出于誤會。
史湘云,是曹雪芹懷著詩情畫意,濃墨重彩地著力塑造的一個人物。
讀者一閉上眼睛,這個人物就活蹦亂跳地出現:身著男裝,大說大笑;風流倜儻,不拘小節;詩思敏銳,才情超逸;說話“咬舌”,把“二哥哥”叫作“愛哥哥”……這是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令人喜愛的人物。
史湘云心意明媚,行動亦不猶抱琵琶,舉手投足。
史湘云的曠達不是一種出世孤傲,而是一種入世的情趣。
趁興時大塊吃肉,忘形時揮拳拇戰,偶爾男兒裝扮, 白日里佻達灑脫, 顧盼間神采飛揚,須眉也須自拙。
在大觀園中,史湘云的身世既富且貴,雖因家道中落、不復為富,卻也不端著貴族的空架子。
她既無視高低貴賤,又不拘于男女之別、 與人相交、一片本色、無功利之心。
史湘云身為女子卻有男兒的疏朗與開闊胸懷,她不為女兒的皮囊所累。
在三十一回的陰陽之辨中,翠縷的喋喋不休、 史湘云的循循解答,使主仆間彌漫著一片宛如姐妹師生的平等氣息。
而史湘云如此深入淺出的思辨, 卻不像那些見風落淚對月傷懷的深閨怨女.當她如春風般掠過我們的視野時,人們都陶醉于她的風度而渾然忘卻她的廬山面目。
我們在《紅樓夢》里,似乎沒有見過湘云真正發過什么愁,總是嘻嘻哈哈,對生活興味盎然,充滿熱情。
對于她這一性格特點,作者不僅在判調和紅樓夢曲中作過點化,而且曾多次做過詩意的彩繪。
她第一次出現,作者就表現了她"大說大笑"和"咬舌"的性格特點,并且說她陷入寶、黛、釵的愛情糾葛。
她的到來,使黛玉兩面吃醋,與寶玉發生爭吵。
第二天清晨寶玉前去看黛玉、湘云: 只有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
那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
湘云卻一把青絲,托于枕畔;一幅桃紅綢被,只齊胸蓋著,著那—彎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顯著兩個金鐲子。
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通過兩人睡態的描寫,表現不兩個迥然不同的性格,并且將黛玉的處事精密與湘云的大而化之作了鮮明的對比。
在大觀園中,史湘云的身世既富且貴,雖因家道中落、不復為富,卻也不端著貴族的空架子。
她既無視高低貴賤,又不拘于男女之別、 與人相交、一片本色、無功利之心, 這和寶釵、黛玉大為不同。
寶釵雖識大體又善施小惠, 但人事的輕重在她的行事中是層次清晰的;黛玉雖被人冠為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但封建社會的等級高下, 在她的心中亦是涇謂分明的,小姐絕然不會和丫鬟是平等的,孤芳自傲是黛玉的本性。
曹雪芹在塑造美女形象時,從不把人物寫得完美無缺,盡善盡美;而往往是寫成美玉微疵。
如黛玉的弱癥、寶釵的熱癥、鴛鴦的雀斑等。
這些“微疵”不僅未影響人物形象之美,反而增加了特色,使人物形像更加鮮明。
在塑造史湘云這一形象時,也運用了這一美學上的辯證法。
他不僅使這一美麗的少女有“咬舌”小疵,而且讓她于撫媚中雜染了一些風流倜儻的男風。
她在穿著上總是喜歡男裝。
一次下大雪,她的打扮就與眾不同:身穿里外燒的大褂子,頭上戴著大紅猩猩昭君套,又圍著大韶鼠風領。
黛玉笑她道:“你瞧,孫行者來了。
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的樣兒來。”眾人也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于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她與寶玉、平兒等燒鹿肉吃。
黛玉譏笑他們,湘云回擊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就是寫詩,她也會吟出“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的詩句,儼然以隱女自居。
俏麗撫媚雜染些風流偶儻,使史湘云這一形像更富有魅力了。
曹雪芹在塑造史湘云這一形像時,還表現了她的熱情豪爽和心直口快。
她是一個極愛說話的人,是"話口袋子",對人對事都表現出熱情。
香菱要學詩;不敢啰唆寶釵,向湘云請教,她"越發高興了,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
"為此,寶釵批評她"不守本分";"不像個女孩兒家"。
她表里如一,心直口快,說話不防頭兒。
一次看戲,鳳姐兒指著戲臺上的一個小且說:"這孩子打扮起來活像一個人。
"眾人都知道鳳姐所指是何人,恐怕得罪人,只是不肯說出來,湘云卻直言不諱地說:“我知道,像林姐姐。”為此得罪了黛玉,也與寶玉發生了矛盾。
有一次,她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道",讓寶玉下了"逐客令"。
有人說,這表現了湘云封建意識濃厚。
其實并非如此,而恰恰說明她的天真幼稚。
后來她到賈府,總與寶釵同住,受其影響是有的,但勸寶玉的那些話,絕不是湘云自己的思想,只不過是鸚鵡學舌罷了。
作者還表現了湘云超逸的才情和詩思的敏捷。
蘆雪庭聯句、凹晶館聯句以及每次詩社賽詩,湘云的詩來得最快,也來得最多,并且表現出了她那瀟灑迭宕的風格。
詠白海棠,她來遲了,在別人幾乎已將意思說盡的情況下,她競一連弄了兩首,且新穎別致,另有意趣,贏得了眾人的贊嘆和激賞。
蘆雪庭聯詩時,由于她吃了鹿肉,飲了酒,詩興大作,爭聯既多且好,竟出現了薛寶琴、寶釵、黛玉共戰湘云的局面。
眾人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圃”,那是一首青春的贊歌,生命的樂章,寫得筆酣墨飽,熱鬧非常,而史湘云則是其中最活躍的分子。
大家劃拳猜枚,飲酒賦詩,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庭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
玩了一回,散席時卻忽然不見了湘云: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石后頭一塊青石板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胎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
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
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
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摻扶。
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灑冽,……醉扶歸,——宜會親友……”這是畫,這是詩,是詩情畫意化的史湘云。
面對這樣一個人物,誰不覺得可愛呢?誰不為之傾倒呢?然而那樣好看的花最終還是謝了,醉情溢言酡紅沉夢的日子最終還是在落花飄搖著的影子中遠去了。
雖然湘云的結局至今亦是眾說紛云,但不能否定,湘云的出現始終像幾縷飛云一像悄然,她的離去夢約著許多溫暖卻沒有痕跡。
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 秋水共長天一色” 大約最適合用在湘云身上。
她那種清朗的悠遠、飛動的飄逸,那種漫不經心的和諧, 應該是史湘云永遠的形象。
張愛玲說史湘云欣賞紅樓夢,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
像選美大會一樣,內中要數湘云的呼聲最高。
也許有人認為是近代人喜歡活潑的女孩子。
賢妻良母型的寶釵與身心都病態的黛玉都落伍了。
其實自有紅樓夢以來,大概就是湘云最孚眾望。
奇怪的是要角中獨湘云沒有面貌的描寫,除了“醉眠芍藥蔭”的“慢起秋波”四字,與被窩外的“一彎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似乎除了一雙眼睛與皮膚白,并不美。
身材“蜂腰猿背,鶴勢螂形”,極言七細高個子,長腿,國人也不大對胃口。
她的吸引力,前人有兩句詩說得最清楚:“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董康《書舶庸譚》卷四,題玉壺山人繪寶釵黛玉湘云《瓊樓三艷圖》,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九二九頁。
)她稚氣,帶幾分憨,因此更天真無邪。
相形之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釵,寶玉打傷了的時候去探望,就脈脈含情起來,可見平時不過不露出來。
前引董康那首七律,項聯如下:縱使期期生愛愛(云幼時口吃,呼二哥哥為愛哥) 無從醋醋到卿卿。
上句把咬舌——又稱大舌頭——誤作口吃,而且通常長成后還有這毛病。
下句也不正確,黛玉不是不吃醋,吃得也有點道理。
第二十二回黛玉跟寶玉慪氣,寶玉沒有分辯,『自己轉身回房來”,句下批注:“顰兒云與你何干,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干可也,口雖未出,心已悟矣……”回房襲人提起寶釵還要還席,“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么相干?’”批注:“……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相干也。
上文未說,終存于心,卻于寶釵身上發泄。
素厚者惟顰云,今為彼等尚存此心,況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乎?……”寶玉與寶釵向不投契,黛玉嫉妒她一大半是因為她人緣太好了,又有金玉姻緣之說。
湘云倒是寶玉確實對她有感情的。
但是湘云對黛玉有時候酸溜溜的,仿佛是因為從前是她與寶玉跟著賈母住,有一種兒童妒忌新生弟妹奪寵的心理。
她與寶黛的早熟剛巧相反。
第五十七回湘云要替邢岫煙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荊軻聶政?”這些人里面是湘云最接近俠女的典型,而俠女必須無情,至少情竇未開,不然只身闖蕩江湖,要是多情起來那還得了?如果戀愛,也是被動的,使男子處于主動的地位,也更滿足。
俠女不是不解風情就是“婊子無情”,所以“由來俠女出風塵”。
原有黛玉來之前,湘云小時候長住賈家,與寶玉跟著賈母住一間房——介紹湘云的時候大概有容貌的描寫——都刪掉了,包括湘云襲人暖閣夜話——第三十一回在二人談話中追敘——湘云當時說的“不害臊的話”——有關婚事,因為是在襲人賀她定親時提起的;也與她們倆過去深厚的交情有關,因為湘云接著就說:“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不害臊的話”當然是湘云說但愿與襲人同嫁一個丈夫,可以永遠在一起。
預言的應驗含有強烈的諷刺,正像許多神話里有三個愿望一一如愿,而得不償失,使人啼笑皆非。
第三十一回的金麒麟使黛玉起疑。
回前總批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周汝昌認為此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指寶玉最后與湘云偕老。
他這樣解釋這條批:論者遂謂此足證麒麟與寶玉無關。
殊不思此批在此只說的是對于“木石”來講,“金玉”已定。
若麒麟的公案,那遠在“金玉”一局之后,與“木石”并不構成任何矛盾。
當中尚隔著一大層次,所以批者語意是說只當關切金玉,無庸再管麒麟的事。
——《紅樓夢新證》第九二四頁 這當然是強辭奪理。
黛玉怎么會不關心寶玉將來的終身伴侶是誰,何況也是熟識的,與自己一時瑜亮的才女,即使他們的結合要經過一番周折。
但是一直有許多人相信“白首雙星”回目是指寶玉湘云。
因此脂批又代分辯,批回末一節:“后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
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表示這兆頭應在衛若蘭身上。
八十回內衛若蘭只出現過一次,在第十四回秦氏出喪送殯的行列中。
秦可卿的故事來自《風月寶鑒》。
“風月寶鑒”收入此書后,書中才有秦氏大出喪,才有衛若蘭其人。
問題是秦氏喪事寫進此書是就有衛若蘭了,還是后添的,在吊客名單末尾加上個名字。
風月寶鑒一收入此書,書中就有了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的冊子與曲文都預言湘云早寡:“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云飛。”“廝配得才貌仙郎……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已經是“斜輝”,夕陽西下了,而且“終久”,顯然并沒有再婚。
如果當時還沒有衛若蘭這人物,那么她嫁的還是寶玉——“才貌仙郎”不會是無名小卒。
但是從來沒有寶玉早死之說,而且曲文明言金玉姻緣成就,若是婚后寶釵早卒,續娶湘云后寶玉也早死,成了男女主角三人都早死。
所以還是只能是“風月寶鑒”一搬過來就添了個短壽的衛若蘭,作湘云的配偶。
從此湘云的命運就是早寡守節,不能與任何人偕老。
“白首雙星”顯然是早本回目,因此沖突。
這早本沒有衛若蘭,已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當然是指此回的寶玉湘云追問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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