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這一節是我最喜歡的一段,談論理想和未來:
戈萬說:
“偉大的事情正在醞釀中。
此刻革命的所作所為是不可思議的。
在看得見的事業后面是看不見的事業。
前者掩蓋了后者。
看得見的事業是粗暴的,看不見的事業是崇高的。
現在我分得很清楚。
這很奇怪,但也很美。
革命不能不利用過去的材料,因此才有這不平凡的九三年。
在野蠻的腳手架下,正在建立一座文明殿堂。”
“是的,”西穆爾丹說,“從暫時現象中將誕生最后的結果。
最后的結果就是權利與義務共存、比例制累進稅、義務兵役制、平均化、消滅偏差,在萬人萬物之上是那條筆筆直直的線--法律。
尊崇絕對性的共和國。”
“我更喜歡尊崇理想的共和國。”戈萬說。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呵,老師,您剛才提到那么多,里面有忠誠、犧牲、忘我、相互寬厚仁慈和愛嗎?平衡,這很好,和諧,這就更好了。
在天平之上是堅琴。
您的共和國對人進行衡量、測定、校準,而我的共和國將人帶上藍天,這就是定理與雄鷹的區別。”
“你會在云端迷路的。”
“而您會在計算中迷路。”
“和諧中少不了空想。”
“代數中也少不了空想。”
“我喜歡歐幾里德①創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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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臘數學家。
“可我哩,”戈萬說,“我更喜歡荷馬創造的人。”
西穆爾丹嚴肅地微笑,眼盯著戈萬,仿佛要穩住這個靈魂。
“這是詩。
別相信詩人。”
“對,我知道這句話。
別相信微風,別相信光線,別相信香味,別相信鮮花,別相信星星。”
“這些都不能當飯吃。”
“不見得吧!思想也是食物。
思考等于吃飯。”
“別太抽象了。
共和國是二加二等于四。
每人都得到他應得的……”
“加上他所不應得的。”
“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個人與大家都應寬厚大量、相互謙讓,這才是全部社會生活。”
“除了一絲不茍的正義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不,還有一切。”
“我只看見正義。”
“可我看得更高。”
“正義之上還有什么?”
“公道。”
他們有時停住,仿佛在交換目光。
西穆爾丹又說:
“說清楚一點,做得到嗎?”
“好吧。
您主張義務兵役制,可是針對誰呢?針對別人。
我可不喜歡兵役制。
我喜歡和平。
您希望窮人得到救助,可我希望消滅貧窮。
您主張比例稅制,可我主張干脆取消賦稅。
公共開支應該壓縮到最小,而且由社會剩余價值來支付。”
“這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首先消滅各種寄生生活:教士的寄生生活,法官的寄生生活,士兵的寄生生活。
其次,好好利用你們的財富,將肥料灑在田里而不要扔進陰溝。
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應該在全法國開荒,取消無用的牧場,分享市鎮的土地。
愿人人有地,愿每塊地上都有人。
那么,社會產品就會增加一百倍。
在當今的法國,農民每年只有四天能吃上肉,但是,如果耕種得當,法國將能養活三億人,養活全歐洲。
大自然是得力的助手,但未受重視,應該利用它。
讓所有的風,所有的瀑布,所有的磁流都為你們服務吧。
地球內部有一個靜脈網,大量的水、油和火在網里流動,應該去戳它一下,讓水流出來成為噴泉,讓油流出來為人照明,讓火噴出來為人取暖吧。
想想波濤的起伏、漲潮退潮、潮汐漲落吧。
大洋是什么?白白浪費的巨大能量。
地球真傻!不會利用海洋!”
“你完全在做夢。”
“我完全在現實里。”
戈萬又問道:
“那么女人呢?您怎樣安排女人?”
西穆爾丹回答:
“維持原狀:男人的仆人。”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男人將成為女人的仆人。”
“什么?”西穆爾丹叫了起來,“男人當仆人!決不。
男人是主人。
我只承認一種君主制,家庭君主制。
男人在家里是國王。”
“對,但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女人將當皇后。”
“這就是說男人和女人……”
“平等。”
“平等!你這是瞎想,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
“我是說平等,不是說相同。”
又是沉默。
這兩個相互較量的頭腦似乎在休戰。
西穆爾丹打破了沉默:
“那么小孩呢?該把他給誰?”
“首先給孕育他的父親,再給分娩他的母親,再給培養他的老師,再給使他具有男人氣概的城市,再給最高的母親--祖國,再給那位老祖母--人類。”
“你不提天主。”
“這個階段,父親、母親、老師、城市、祖國、人類都是通往無主的梯子的階級。”
西穆爾丹不說話。
戈萬繼續說:
“等您到達梯子頂上,您就到了天主那里。
天主張開臂,您只要進去就行了。”
西穆爾丹做了一個召回的手勢:
“戈萬,還是回到地上來吧。
我們要使可能性變為現實。”
“首先別使可能性變為不可能性。”
“既然是可能性,那總能成為現實吧。”
“我看不一定。
如果粗暴對待空想,就會扼殺它。
萌芽是最缺乏自衛力的。”
“但是應該抓住空想,給它套上現實的桎梏,將它納入現實之中。
抽象的思想應該轉化為具體的思想;它可能減少幾分美麗,但卻增加了實效;它變小了,但更好了。
正義必須進入法律。
當正義成為法律時,就成為絕對。
這就是我稱作的可能性。”
“可能性還不止于此吧。”
“呵!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可能性是只神秘鳥,總是在人們頭上翱翔。”
“應該抓住它。”
“但要抓活的。”
戈萬又接著說:
“我的想法是永遠向前。
如果天主希望人后退,那他就該讓我們腦后長眼睛。
我們應該朝前看,看曙光,看花蕾綻開,看破殼出維。
倒下的東西在鼓勵上升的東西。
枯樹的斷折聲是對幼樹的召喚。
每個世紀都將完成自己的使命,今天是公民的使命,明天是人類的使命。
今天的問題是正義,明天的問題是報酬。
報酬和正義,歸根到底是同一個字。
人活著不能不為報酬。
天主在給予生命時欠下了債;正義是先天的報酬,報酬是后天的正義。”
戈萬像先知一樣邊思索邊講話。
西穆爾丹聽著。
他們交換了位置,學生現在好像成了老師。
西穆爾丹喃喃說:
“你走得太快了。”
“可能因為我時間緊。”戈萬微笑地說。
他又接著說:
“呵,老師,我們兩人的區別就在這里。
您贊成義務兵役,我贊成學校;您希望人成為士兵,我希望人成為公民;您希望人擁有強力,我希望人擁有思想。
您要一個利劍共和國,我要……”
他稍停片刻,又說:
“我要一個思想共和國。”
西穆爾丹瞧著牢房的石地說;
“可是此刻你要什么?”
“現狀。”
“這么說你寬恕了現在?”
“是的。”
“為什么?”
“因為這是風暴。
風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株橡樹被雷劈倒,但有多少森林得到凈化!文明染上了黑熱病,但在大風中得到治愈。
也許風暴應該有所選擇?但是它負責如此大規模的清掃工作,能夠溫文爾雅嗎?疫氣如此可怕,狂風怒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戈萬又接著說:
“何況我有指南針,風暴于我又有什么關系;我問心無愧,事件于我又有什么關系!”
他莊嚴地低聲說:
“有一個人,永遠不要妨礙他。”
“誰?”西穆爾丹問道。
戈萬指著頭部上方。
西穆爾丹順著這根豎起的手指往上看,似乎看到牢房圓穹外的星空。
他們又沉默了。
西穆爾丹說:
“比大自然更偉大的社會。
我告訴你,這不可能,這是夢想。”
“這是目的。
不然要社會有什么用?就呆在大自然里好了,就當野人好了。
奧塔希提①是天堂,可是在這個天堂里沒有思想。
我寧愿有思想的地獄,也不要愚蠢的天堂。
不,不,不要地獄。
還是要人類社會吧,比自然界更偉大的社會。
對,如果不能給大自然增添點東西,那又何必擺脫大自然呢?就像螞蟻一樣只管勞作,像蜜蜂一樣只管釀蜜好了;只像動物一樣勞作,不當有思想的主宰!如果你想給大自然增添點什么,你就必須比它大;增添就是增加,增加就是壯大。
大自然升華便是社會。
蜂窩所沒有的,螞蟻窩所沒有的,我都要,紀念性建筑啦,藝術啦,詩歌啦,英雄啦,天才啦。
永遠背負重擔,這不符合人的法則。
不,不,不,再沒有賤民,再沒有奴隸,再沒有苦役犯,再沒有受苦人!我希望人的每一個屬性都是文明的象征、進步的模式。
我主張思想上的自由、心靈上的平等、靈魂上的博愛。
不!再不要桎梏了!人生來不是為了戴鎖鏈,而是為了展翅飛翔。
人不要再當爬行動物了。
我希望幼蟲變成昆蟲,蚯蚓變成活的花朵,飛起來。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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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波利尼西亞群島中的塔希提島。
他停住了,眼睛發亮。
他的嘴唇在嚅動,但沒說話。
牢門仍然開著。
外面的嘈雜聲傳了進來,有隱隱約約的軍號聲,大概是起床號吧,接著是槍托敲他的聲音,這是哨兵換崗,接著,根據在黑暗中的判斷,圓塔附近有動靜,仿佛有人在搬動木板,還有一種斷斷續續的、低沉的聲音,像是錘子在敲打。
西穆爾丹臉色蒼白地聽著。
戈萬卻聽不見。
他越來越深地陷入邏想,似乎停止了呼吸,專心致志地瞧著自己大腦圓穹下的幻影。
他輕輕顫抖,瞳孔中的曙光在擴大。
一段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西穆爾丹問道:
“你在想什么?”
“想未來。”戈萬說。
他又陷入沉思。
西穆爾丹從兩人坐著的稻草鋪上站起來。
戈萬沒有察覺。
西穆爾丹深情地瞧著沉思的年輕人,慢慢退到門口,走了出去。
牢門又關上。
參考資料:《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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