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看,一片茶,被時光浸泡四十年,該是什么模樣?
朋友想當然地說,四十年?早爛掉了。
被時光浸泡,不是水。
朋友說,那又怎么樣?泡了四十年的茶還有得喝?
我竊竊地笑,喝不喝是你的事,現在是我一生中最舒展的時刻,我終于被時光泡開了。
朋友哈哈大笑說,這種感覺真好,你該為自己鼓掌。
我沒時間為自己鼓掌,很多事情擠在不遠處等著呢。
我只是在忙碌的間隙,偶爾竊竊地,竊竊地笑。
這種感覺近來才有,始于某個平常的夜晚或者清晨。
晚上,我要在兒子睡覺之后睡覺,二十三點前后。
清晨,我要在兒子起床之前起床,弄好兩個菜,從外面買回新鮮的豆漿,六點鐘叫他起床。
熄燈后,我習慣在床上做簡單的瑜伽。
那真叫夜深人靜啊,窗外不再有燈盞,我一個人坐在夜的中心,離星空很近。
舒展四肢后躺下,只需閉上眼,睡眠就從四周圍攏來,輕輕地,輕輕地將我包裹,我在迷迷糊糊中享受著這種包裹,睡眠比被子更輕,更柔軟。
早晨的忙碌結束后,我習慣拎著跳繩下樓,慢跑,跳繩,做簡單的瑜伽。
我喜歡在固定的角落閉上眼睛做瑜伽。
睜著眼睛,看見的是小區的鄰居,人來人往。
閉上眼睛,關閉了視覺世界,我就聽見鳥聲了。
不知是歸來的燕子,還是留守的麻雀,它們聚在遠處的樓頂,斷斷續續地唱歌。
沒錯,一定是在這樣的夜晚或者清晨,舒展的感覺靜悄悄地,靜悄悄地來臨,從內心到身體,再從身體到內心。
女人最好的年華是在什么時候?
女朋友一致說,二十歲的時候。
男朋友一般說,三十歲的時候。
也許,我是瓜地角落里一只晚熟的瓜,被瓜農忽略,被夏天遺忘。
四十個春秋靜靜走過,我忽然嗅到自己的芬芳。
每個生命都應該有這樣的芬芳吧,積攢,積累,然后釋放。
夏天已落下帷幕,瓜地里一片荒蕪。
我的芬芳可能來得太遲了,我一點都不遺憾。
我注定不是夏天的主角,也就無所謂舞臺,無所謂觀眾。
但角落里的生命也是生命,遲到的芬芳也是芬芳。
坐在一片荒蕪的小小的角落,我低下頭凝視內心,跟自己說:我生命中最好的年華,來了。
人到了一定年紀,家里的東西也都有了年紀。
我的李寧牌跑步鞋已經十歲了,它風雨無阻地陪伴我十個春秋,容顏有些憔悴。
鞋幫依次開膠,被粘過一圈,也縫過一遍,周邊的運動革有了細密的皺紋,防滑鞋底也快磨平了。
老公幾次說扔了吧,我沒舍得扔,它也是我的伴侶呢,穿著還很舒服,哪能隨便扔掉。
自行車是二手車,今年多大我不知道。
它和原來的主人不知相處多久,來到我家已經十年了。
車身斜梁上有兩處傷疤,是原來的主人留下的焊接記號。
來到我家幾年后,焊接處開裂,我們只好加固,看起來就有些傷痕累累了。
兩年前,車座后面張開嘴,越張越大,像是急于表達什么。
老公發現后,給我買回車座套,準備封人家的嘴。
老公前腳離家,我隨手就扒下車座套,想說什么就讓人家盡管說,在我這里可以言論自由。
同事開私家車,騎摩托車、電動自行車或賽車飛馳而去,我騎我的自行車,不那么飛馳地招搖過市,并不覺得寒酸。
一把年紀的跑步鞋和高齡自行車,都只是我的工具,工具的價值就在于使用,我已經不需要借助工具來證明什么。
以前不行。
以前我會覺得寒酸,羞愧。
以前我把它們當成身價的代碼,生活的道具,甚至當成生活本身。
我們日常選擇的布料,也常常就是我們選擇的生活。
天鵝絨高貴,絲綢華美,但我和它們有心理距離,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選擇純棉。
天鵝絨和絲綢的生活屬于燈光和舞臺,適合展示。
純棉的生活屬于樸素的角落,樸素的生活是過給自己的。
前些天起早去買豆漿。
自行車沒騎多遠,車轱轆突然不動,我從車上不明不白地射出去,豆漿盒豆漿蓋塑料袋分別躺在三個地方。
鄰居王叔過來幫忙,他說,我看你家今天就別喝豆漿了。
我是雙手著地趴下去的,戴著手套,手掌有些腫,并無大傷。
本想走到附近打點豆漿對付,想想不劃算,回家取了兒子的車鑰匙,又去老地方了。
騎在兒子的車上,耳邊一路風聲,幸福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種故障我聽人說過,隨時可能發生。
我的車速一向快,不是在我車速最快的時候,不是在車流人流多的上班路上,不是在夏天單衣薄衫的季節,這種故障才會有驚無險,我真幸運,誰會有我這么幸運呢?
跟別人講起這事,人家嘿嘿笑說,明明是壞事,到了你那里怎么都變成好事了?我說,這本來就不完全是壞事啊。
若不是別人提醒,我還不會發現,人的情緒原本是有開關的,我已經把情緒開關拿在自己手里。
可惜,很多人不知道或者不會用,常常把自己的情緒和生活搞得一團糟。
春節,接到老家朋友的電話,她說,咱們這些人中,你最不容易了。
公公婆婆都沒有收入,你負擔多重啊。
孩子上高中,正是關鍵的時候。
家里一大攤子事,老公卻不在身邊。
朋友心疼我,她是在為我操心呢。
我說也沒什么,我挺好的。
我確實挺好的。
不管生活多么不容易,我已經具備了讓自己幸福快樂的能力。
年輕的時候,以為女人的幸福全部是愛人給予的。
男人們也習慣這樣承諾:我會讓你幸福的。
女人總輕易相信諾言,于是就舉著期待的大碗,等,傻傻地等,絕望地等,眼巴巴地等,滿懷希望地等。
我那時就是幸福的乞丐。
他投擲幸福時,我是幸福的。
他疏忽的時候,我便傷心傷肝地痛。
幸福乞丐和街頭乞丐很多地方一樣,他們都坐在那里,極少數是跪著的,他們都討價還價斤斤計較,我便也坐在那里,討價還價斤斤計較。
應該感謝他的突然調離,我無法繼續做幸福乞丐。
無法做乞丐的時候,我就獨自站了起來。
不僅站起來,我還要奔跑。
常常在一天的奔波之后猜想,哪天早晨醒來,我的雙腳會不會變成蹄子?甚至奔波的路上,還想起過一句詩歌: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或許應該改成: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非要跑,是事情太多。
幸福的感覺居然在這種時候,在奔波的路上,或者在一次奔波和另一次奔波之間,躡手躡腳,躡手躡腳地來了。
寂靜的夜晚,公公婆婆繼續玩他們的撲克,兒子繼續他的功課,我享受著寧靜,享受著奔波后的幸福,有種成就感。
寂寞會有的,但寂寞也可以用來享受。
寂寞意味著冷靜,獨立,無人騷擾。
選一本好書陪伴,可享受閱讀的幸福。
一個人對著電腦訴說,可享受寫作的幸福。
隨便定個方向,出去走走,可享受偷閑的幸福,說不上還有什么驚喜在路上等我呢。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善待自己。
太辛苦的時候,我會獎勵自己。
做了蠢事,我也會很快原諒。
某個平常的夜晚或者清晨驀然發現,我的生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飽滿,我的內心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豐盈。
每次從幼兒園路過,沒有太急的事,我總停留一會兒,隔著鐵柵欄看里面做游戲的孩子。
他們像一群喧鬧的小麻雀,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有的在滑梯那兒上上下下,有的在玩蹺蹺板,兩位老師坐在陽光下,一面看著孩子一面聊天。
她們的聊天常常被孩子打斷,孩子都是來告狀的,她們只是聽,并不上前干預。
孩子們也只是告狀,告完狀就接著玩,并不等著裁決。
一個熟人在這里遇到我,很奇怪:你的孩子在里面嗎?
我搖頭笑,并不解釋。
解釋什么呢?為什么要解釋?這四十年中,我浪費在解釋上的時間已經太多了。
至愛親朋懂得我,從不要求我解釋什么。
至愛親朋以外的人,屬于另一個世界,他們是否懂得我,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年少時我不喜歡孩子。
這種不喜歡一定張掛在臉上,小孩子從不找我抱,個別孩子看見我就使勁哭。
做媽媽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喜歡自己的孩子。
受人之托,臨時照顧別人的孩子,總不那么情愿。
我的愛只是一小杯蜂蜜水,分出去一些,留下來的自然就少了。
誰若硬塞給我一個孩子,讓我長期照顧,我一定不那么善良,跟小白菜她后娘沒什么兩樣。
這幾年經常和小孩子在一起玩,我越來越喜歡他們,他們也接受了我這個阿姨,我們滑旱冰,踢毽子,打羽毛球,有時我還要做他們的業余裁判。
有一次回老家,在車上遇到一個小男孩,我們玩了一路。
所有能想起來的游戲,我都跟他復習了一遍,在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里,小男孩一直手舞足蹈。
我要下車了,孩子的媽媽說,快跟阿姨再見吧。
孩子舉起胖乎乎的小手搖了又搖,他媽媽說他已經七個月了。
兒子說我有拐賣兒童的傾向,而且貌似善良,成功率會比較高。
兒子上初中以后,就拒絕過兒童節了,他或許認為,那是對他成長的藐視和褻瀆。
從那時起,六一節僅僅意味著六月一日,是個與我們家無關的節日。
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見別的孩子過兒童節,我常常張著嘴傻笑,這一整天都樂呵呵的,好像與我有什么瓜葛似的。
瓜葛還是有的。
這些天我就在想,兒童節不應該僅僅屬于孩子,屬于各種游樂場。
某些成年人也應該為自己過節,被時光洗劫幾十年,如果你還童心未泯,這不值得慶祝嗎?
是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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