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完創作規劃會回來,翻出近幾年在鄉下走訪時的記錄,試圖從中整理出些許創作素材。
一張照片映入眼簾,一段記憶迅即被喚醒,耳畔立刻響起陣陣轟鳴——那是大山的呼吸撞擊著溝壑,深谷張開它嶙峋的巨口,吐納著蠻荒混沌、經久不息回聲……
去年春節前夕,一支由歌舞團、京劇團組成的四十多人的送戲下鄉演出隊伍赴邊遠山區巡回演出,我作為“隨軍記者”隨隊前往,一方面為報社寫些即時報道,賺幾個煙錢,另一方面,主要是想順道搭車,搜集些創作素材,以補充我日漸空虛的庫存。
那次名為 “情系山鄉”的演出活動歷時四十天,串聯了十個鄉鎮近三十個村寨,盡管過去了一年又半載,不少人至今想起來仍頗多感慨。
四十個往復于山野的日日夜夜,常常餐風露宿,食不甘味,寢不能寐;前所未有的艱辛,對于一幫享樂慣了的精神貴族,無論生理和心理的承受力都達到了極限。
叫苦是難免的,抱怨也就形同自然。
不過,沒人否認,那是一次難得的經歷,它使我們真實地感受了農村,進而重新審視了自己。
尤其是谷坳村的那場演出,在每個人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印痕。
那是僅剩下谷坳村最后一場演出的時候,天下起了雨,并且一下就是幾天。
山里的黃土路一片泥濘,車開上去直打橫,這樣歪來扭去地行進在路面逼窄的懸崖峭壁上,人車隨時面臨藏身谷底的威脅。
演出隊四十幾號人因此被困在離谷坳八、九公里外的一排廢棄的木板倉庫里成天發牢騷,甩撲克。
時候已是臘月二十七,春節迫近,隊員們從離開城市那天起,沒吃過一頓好飯,沒睡過一個好覺,人人都顯出了幾分憔悴。
一些嬉戲慣了的男女在那里嚷嚷:斷了一個多月“油葷”,眾人皆不知“肉”味,再這樣熬下去,俺們只好“自由組合”“臨時配對”以解“暫時之急”。
畢竟是笑話,說說罷了,最最真實的是,眼看巡演就要結束,人人思家心切,歸心似箭,盼著早一天回到家里,扎扎實實享受一番,與家人共度一個安樂祥和的春節。
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決定取消谷坳的演出,次日一早,全體返城。
通知下去,全隊一片歡騰,仿佛劫后余生,直鬧到下半夜。
竟是一場空歡喜。
正當大家鉆進被窩準備以睡眠來消解綿長的寒夜,忽然一陣急促的敲打倉板的聲音把大家從被窩里拉了出來。
打開倉門,一個帶斗笠披蓑衣的中年男人莽撞地闖了進來,急切結巴了半天,才說明了來意。
中年人自稱是谷坳村的支部書記,得到取消演出的通知后,趕來為他的村民說個情,請求演出隊無論如何都要到谷坳去一趟,不演戲隨便唱幾句都行。
村支書說,谷坳窮,買不起電視,離城又遠,很多人都沒見過演戲。
得知演出隊要去,各家各戶都拿出省到過年才舍得吃的豆子,磨了豆腐,榨了豆漿;喂得起豬的人家還湊了臘肉,做好了眼巴巴盼著演出隊去。
聽說又不去了,撇開鄉親們不說,就是他這當支書的,好比燒紅的火鉗掉到水里,哧的一聲,心頭先就涼了一截。
“鄉親們是夜夜想天天望啊,求你們了……”村支書淚花噙在眼里,說著說著,竟撲通一聲跪在了倉板上。
眼前的情景,令每個在場的人無比震驚。
面對這樣淳樸的山里人,說什么都顯得多余。
所有的私念全都拋在了腦后,大家紛紛表示,去谷坳,縱有千難萬險,也絕不退縮。
車開不進去就步行,爬也要爬去谷坳,還山民一份情。
村支書急了,連說不行不行,“你們是貴人,哪里受得起這等罪,比不得我們鄉下人,打得粗,喊聲崴了腳閃了腰,如何了得。
盡管開了車去,路,我們連夜整”。
不容分說,一轉身,興沖沖消失在夜色里。
天亮時分,雨仍在下,路是真的修整了一遍。
泥濘打滑的路段均墊了沙石,鋪了厚厚的稻草……
演出隊向谷坳進發了,汽車緩緩行進在滿鋪著山民期待與熱望的山路上。
將身體探出車窗,迎著鋪路的山民向我們投來的新奇的目光,我的內心竟感到幾分酸澀。
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曾試圖用文字將我當時的感受真實地記錄下來,每每打開電腦,心里卻一片茫然,思緒紛亂,難以成句。
到達谷坳已是中午,雨在不知不覺中停歇了,想必是山民的真誠感動了上蒼。
在巡回演出的這些日子里,我發現,農村普遍存在這樣的現象:村民的熱情往往與他們的貧困程度成正比:越貧困的地方,村民越慷慨,越大方。
眼前的谷坳更是如此。
村委會門先已擺好了一長溜飯桌,顯然是家家戶戶拼湊起來的,大小高矮參差不齊。
隊員們下車剛剛落座,村民們一擁而上,端著篾籮,挨個將炒得燙手的花生、板栗往隊員的衣袋里灌。
待緩過神來,桌上已經擺上了十菜一湯。
看得出,這恐怕是谷坳人有史以來傾其所有的最高規格的款待了。
村支書端著酒碗忙前忙后,從這桌招呼到那桌,嘴里一個勁地催促大家:“整!整!整整!”環顧眼前的谷坳,到處是低矮殘破的木板房;圍在我們身后的,是衣衫襤褸的村民和衣不遮體在嚴寒中瑟縮不止的孩童和少年。
我的心陣陣抽緊。
眼前的谷坳正以它極度的貧困和極度的熱情把一份與生俱來的巨大反差呈現在我們面前,使我們這幫形同餓鬼的城里人停止了咀嚼。
一個隊員將換洗的衣服拿出來給身邊一個褲腿不及膝蓋、袖口短過臂肘的眼巴巴望著我們的女孩披上,相繼便有一些隊員紛紛把衣物拿了出來,分發給身邊的山民。
正在跑前跑后的村支書見狀佝了頭,抹一把眼淚進屋去了。
我由于經常回城里送稿子,來來往往沒帶多余的的衣物,與管道具的同志商量,借了一套演出服裝穿上,把身上的羽絨服脫給了一個赤著腳的男孩,同時將自己的碗筷送到男孩手上。
直到現在,每當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始終沒能給我們當時的行為作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
我沒能弄清的是,我們行為里面所包含的意義,是施舍,是同情,抑或是別的什么?更不知道那些尚帶城里人體溫的衣裳所包裹著的孩童,他們幼小的心靈里會留下怎樣的印象。
我們有一個演出節目,叫做《明天會更好》,演得連我們自己都說不上明天是何日。
這個“明天”,對谷坳人來說,怎么看,都像是懸在拉車的毛驢眼前的一根胡蘿卜,看得見,吃不到。
演出是在油菜地里進行的。
谷坳到處是山坳,找不出一爿稍稍平整一點的空地。
這油菜地原本是一塊曬壩,因田土不夠,就挖了劃分到戶,種上了莊稼。
在選演出場地的時候,村支書想都沒想,吩咐幾個年輕人,把油菜苗拔了,把地平了,用碾子壓緊,鋪幾床曬席,發話下去,欠收的菜籽各家各戶分攤。
就這樣,在碾平的油菜地里,演出開始了。
這里已經沒有必要對演出作什么“精彩”、“成功”之類的渲染了,谷坳人算是開了回“洋葷”,而我們這次送戲下鄉,則可以因了谷坳的最后一場演出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
就要離開谷坳了,村支書問我,明年還來么?我想會吧。
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們會再來,但不是送戲下鄉,而是更大規模的持久的文化下鄉,科技下鄉,衛生下鄉。
農村需要我們,不是蜻蜓點水般的形式和過場,而是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堅持不懈的將改變農村貧困面貌的一切要素深深根植于窮鄉僻壤的浩大工程。
車啟動了,我們踏上了歸程。
山民們把我們送出很遠很遠。
突然,送行的人群中炸響了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一群孩子點燃一掛掛鞭炮向汽車跑來,震耳的炸響匯成陣陣聲浪撞在山壁上,再聚合成一片巨大的轟鳴,在山谷中回蕩。
我舉起了相機。
我遺憾不能把聲音也攝進膠片里;那些畫面一旦與聲音分離,還能有多少存在的價值呢?
谷坳遠遠地落在了后面,送行的人群漸漸模糊了,消失了,惟有那回聲一直在耳邊回蕩,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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