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橙樹
曹文軒
男孩彎橋,一早上出來打豬草,將近中午時,覺得實在太累了,就拖著一大網兜草,來到油麻地最大的一棵甜橙樹下,他仰頭望了望一樹的甜橙,咽了一口唾沫,就躺在了甜橙樹下。
本來是想歇一會兒再回家的,不想頭一著地,眼前的橙子就在空中變得虛虛飄飄,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一睡著就沉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來了。
那只草繩結的大網兜,結結實實地塞滿了草,像一只碩大的綠球,沉重地停在甜橙樹旁,守候著他。
秋天的太陽雪一般明亮,但并不強烈,照著安靜的田野。
田埂上,走著四個孩子:六谷、浮子、三瓢和紅扇。
今天不上學,他們打算今天一整天就在田野上晃悠,或抓魚,或逮已由綠色變成棕色的螞蚱,或到稻地里逮最后一批欲飛又不能飛的小秧雞,或干脆就攤開雙臂、叉開雙腿,在田埂上躺下曬太陽——再過些日子,太陽就會慢慢地遠去了。
他們先是看到彎橋的那只裝滿草的大網兜,緊接著就看到了躺在甜橙樹下的彎橋。
四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沿著田埂,向甜橙樹一路跑來。
快到甜橙樹時,就一個一個地變成了貓,向彎橋輕輕地靠攏,已經變黃的草在他們的腳下慢慢地倒伏著。
走在前頭的,有時停住,扭頭與后面的對一對眼神,動作就變得更輕了。
那番機警的動作,不免有點夸張。
其實,這時候即使有人將彎橋抱起來扔進大河里,他也未必能醒來。
他們來到了甜橙樹下,低頭彎腰,輕輕地繞著彎橋轉了幾圈,之后,就輕輕地坐了下來,或望望睡得正香的彎橋,或互相擠眉弄眼,然后各自挪了挪屁股,以便向彎橋靠得更近一些。
他們臉上有一種壓抑不住的快樂,仿佛無聊乏味的一天,終于因彎橋的出現,忽然地有了一個讓人喜悅的大轉折。
此時,彎橋只在他的無邊無際的睡夢里。
陽光透過卵形的甜橙樹的葉子,篩到了彎橋的身上、臉上。
有輕風掠過枝頭,樹葉搖晃,光點、葉影便紛亂錯動,使四個孩子眼中的彎橋,顯得有點虛幻。
彎橋笑了一下,并隨著笑,順嘴角流下粗粗一串口水。
女孩紅扇“撲哧”一聲笑了——笑了一半,立即縮了脖子,用手緊緊捂住了嘴巴。
光點、葉影依然在彎橋身上、臉上晃動著,像陽光從波動的水面反映到河岸的柳樹上一般。
幾個孩子似乎想要干點什么,但都先按捺住自己心里的一份沖動,只安然坐著,有趣地觀望著沉睡中的彎橋……
彎橋是油麻地村西頭的光棍劉四在四十五歲上時撿到的。
那天早上,劉四背只魚簍到村外去捉魚,過一座彎橋時,在橋頭上看到了一個布卷卷,那布卷卷的一角,在晨風里扇動著,像只大耳朵。
他以為這只是一個過路的人丟失在這里的,看了一眼就想走過去,不想那布卷卷竟然自己滾動了一下。
橋頭是個斜坡,這布卷卷就因那小小的一個滾動,竟止不住地一直滾動起來,并越滾越快。
眼見著就要滾到一片水田里去了。
劉四撒腿跑過去,搶在了布卷卷的前頭,算好了它的來路,雙腳撇開一個“八”字,將它穩穩擋住了。
他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布卷卷,覺得有點分量,就蹲下來,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很笨拙地掀起布卷卷的一角,隨即“哎喲”一聲驚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緩過神來時,只見布卷卷里有一張紅撲撲的嬰兒的臉,那嬰兒似乎很困,微微睜了一眼,魚一般叭唧了幾下小嘴,就又睡去了。
人愈來愈多地走過來。
劉四將布卷卷抱在懷里,四下張望,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人群里一片唧喳:“大姑娘生的。”“是個小子。”“體面得很。”“大姑娘偷人生的都體面。”……
油麻地最老的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對劉四大聲說:“還愣著干什么?抱回去吧!你命好,討不著老婆,卻能白得一個兒子。
命!”
彎橋跟著劉四,在油麻地一天一天地長大了。
他先是像一條小狗搖搖晃晃地、很吃力地跟著劉四,接下來就能與劉四并排走了,再接下來,就常常拋下劉四跑到前頭去了。
但到八歲那年春天,彎橋卻得了一場大病。
那天,他一天都覺得頭沉得像頂了一扇磨盤,晚上放學回家時,兩眼一黑栽倒了,滾落到一口枯塘里。
劉四窮,家里沒有錢,等東借西借湊了一筆錢,再送到醫院時,彎橋已叫不醒了。
醫生說他得的是腦膜炎。
搶救了三天,彎橋才睜開眼。
等他病好,再走在油麻地時,人們發現,這孩子有點傻了。
他老莫名其妙地笑,在路上,在課堂上,甚至是在挺著肚皮撒尿時,都會沒理由地說笑就笑起來。
有些時候,還會自言自語地說一些讓油麻地所有的人都聽不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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