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兒
文/抽風手戴老濕
我家原來住在大院兒的筒子樓里,一層三戶人家。
那時候是住在二樓,我家和對門劉婷婷一家呈美蘇對抗之勢,正好對著門臉兒。
樓層正中還孤零零卡著一個單間兒,老吳就住在那里。
關于老吳,最開始我也所知不多,他全名是什么,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只是筒子樓里上到白發老太,下到開檔屁孩兒都這么喊他。
所以我也就如此稱呼。
老吳在大院兒門口擺了一個修自行車的小攤兒,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胎皮螺絲鋼條板凳樣樣俱全。
大夏天的,他這干癟老頭兒就穿一白背心兒,腳下踩著趿拉板兒,靠著陰涼地兒坐著。
有人推車過來說胎破了,他就拿臉盆兒接上水,把車胎卸下來擱在盆兒里,等著咕嘟嘟冒泡找準破損的地方以后,刀削胎皮,貼膠粘好,全程不發一言。
我騎車上學,有時候也會去老吳那兒修車。
我發現他和其他修車的手藝人不一樣,那些師傅因為老是摸胎碰油,手上總是烏黑。
而老吳修車前修車后都要凈手,也不嫌麻煩,所以他的手總是白的。
我瞅著老吳都六十奔七的年紀了還風吹日曬出門兒修車,而且孤身一個住著逢年過節也沒后輩子弟看望,心里覺得這個老頭兒挺可憐的。
不過老吳好像并沒覺得有多苦,整天樂樂呵呵,還給自個兒起了個諢號——京城第二神經病。
關于這個問題,我還在修車的時候和老吳扯過蛋。
我問,老吳,你說自己是京城第二神經病,那京城頭號神經病是誰?
老吳頭也不抬,一邊修車一邊說,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
不過你想要見他也不難。
你從咱們大院兒出去,先走到安河橋北站,然后坐四號線地鐵,之后再轉二號線,在前門站下車。
你奔北走個幾百米,能看到一方方正正的建筑物。
你拿著學生票去還能打折,這建筑物里有一個透明的水晶棺……
我越聽心里越覺得不對勁兒,趕緊讓老吳打住,我他媽噠可是紅領巾!
老吳絕對沒有愧對自己的諢號,這在筒子樓上上下下的住戶里已經達成了共識。
老頭兒確實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潛質,瘋瘋癲癲口無遮攔,對門劉婷婷一家就飽受其害。
劉婷婷她爸媽經常因為點兒小事兒就鬧得筒子樓里雞犬不寧。
有一次大概又是吵架了,劉婷婷的媽在后面追,劉婷婷的爸在前面跑,滿樓道的亂竄。
我趴著防盜門后面偷瞄,老吳也從家里搬了一個小板凳,倚著門坐著,手里拿著蠶豆,瞅一眼往嘴里丟一顆,和看戲似的。
“你行啊!說是出門應酬,那送你回來的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兒?”劉婷婷的媽大概是追累了,一邊喘氣兒一邊喊。
“你倒是解釋給我聽啊!在外面小嘴叭叭叭和八哥似的,夠能耐啊!朝韓談判派你去得了唄!怎么一回來就不說話了?”
“什么東西,三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
劉婷婷的媽叉著腰,嘴里和機關槍一樣向外噴詞兒。
“婷婷的媽,先打住。
”老吳這時候慢悠悠的站起身來,“這事兒確實不怪老劉。
”
劉婷婷的爸拿感激的眼光看著老吳,頗有一點兒高山流水遇知音荊軻遇見高漸離的感覺。
老吳搖頭晃腦的說:“你讓他放屁,老劉倒是想配合,可他放的出來嗎?他沒戰略儲備啊!”
“俗話說的好,一個豆子一個屁,十個豆子一臺戲。
”
“老劉,這些豆子我請你吃,保準你能放出屁來。
”
老吳把蠶豆往劉婷婷的爸手里一塞,擺出一副別和我客氣的表情。
劉婷婷的媽,臉上青紅交錯,手指頭哆哆嗦嗦點著劉婷婷的爸,對他說:“長出息了啊!有幫手了啊!你吃!看你能放出屁來不能?!”
老劉同志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嘴里連連說:“放不出放不出,確實放不出。
”
還有一次,劉婷婷的爺爺從天津過來看她們一家。
老吳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知道劉婷婷的爺爺是天津泰達的老球迷,于是老吳那天連攤兒都沒出,早早的埋伏在自己門后,虛掩著,靜待劉婷婷的爺爺上鉤。
等老爺子到了劉婷婷一家門口,剛準備梆梆敲門,老吳吱呀推門從自己屋里探出個腦袋。
他看著劉婷婷的爺爺,嘴里悠悠說了一句:“國安是冠軍。
”
然后砰的把門關上,屋內傳來老吳的一陣狂笑。
劉婷婷的爺爺氣的渾身都開始哆嗦,站在老吳門口瘋狂咆哮。
“薩比!國安是個大薩比!”
除了劉婷婷一家,筒子樓的住戶也被老吳禍害的不輕。
別人下樓遛鳥,把鳥籠掛樹上,老吳跑去把籠子打開。
倆老頭兒下棋,老吳偷偷摸摸走過去,假模假樣作觀看狀,待兩軍交戰廝殺正酣,老吳一伸手把棋盤掀了。
辛辛苦苦下半天,一掌回到解放前,老吳拔腿就跑,后面倆老頭抬腿就追,仨人跑的比二十多歲小伙子還快。
每當這時候,總有一群老太太拿幽怨傷感的眼神瞅著老吳。
像是我媽得知周潤發結婚。
像是我姐目睹基努發福。
像是我聽聞米勒出柜。
老吳不是從來就如此瘋癲。
老吳更不是從業幾十年的自行車修理專家。
老吳是角兒,京劇名角兒。
筒子樓里的老太太們講這話的時候,滿滿是對曾經男神的憧憬和向往。
因為舊城改造和老吳一起搬到這兒的老太太說,自己和老吳已經做了幾十年的街坊,對他知根知底。
四九城內的京劇名角兒不少,老吳不是最出色的,但在那年頭兒也是多少純情少女心中的白袍小將。
雖說不是周潤發,但好歹也能算是個劉德華。
身手好,短打武生的漂、率、脆都具備,但更多的還是走長靠武生。
這一類武生,不僅功夫底子好,而且有大將風范,有氣魄,有工架,唱念武樣樣俱佳。
老吳當年演《長坂坡》里的趙云,糜夫人投井時,趙云有一段劇情,是去抓糜夫人的衣服。
也就是趙云要踩到代表井的椅子上向后翻一個類似后空翻的跟頭,表現趙云只抓住了糜夫人的外衣,而自己卻從井臺上滑跌下來。
老吳那跟頭翻得,干凈漂亮白袍翩翩,京劇術語里把這叫做“插翅虎”,呼呼呼都能聽見風聲響,待老吳立定站下,全場掌聲雷動。
老太太說著,眼里紅心亂冒。
而且老吳不光是臺上有本事,臺下也有真功夫。
老太太這話倒騰的年代就有點兒遠了。
**的時候,老吳由于跟不上革命形勢變化,不積極參與樣板戲的創作及演出,另外自己也是封建文化典型代表,只能賦閑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有一天晚上,他抱著自己閨女和幾個街坊一起在門口納涼。
正聊著天呢,突然聽見胡同口叮呤當啷一陣響,頭前竄進來三輛自行車,十來輛錳鋼緊隨其后,看情形是前面逃后面追。
老吳他們知道,這是遇到碴架的了。
眨眼間,前面仨人就被追上了。
先是一個被磚頭砸中腦袋,從車上摔了下來。
還有倆被左右圍住,直接扥著衣服,仰面倒在地上。
有一個爬起來想跑,跌跌撞撞朝著老吳他們的方向沖過來。
后面帶頭拿鎖自行車的鋼鎖直接一下悶在后腦勺上,當時血就冒出來了。
跑著的人撲通一聲摔倒在老吳和他閨女面前,把小姑娘嚇得哇哇直哭。
趕上來的幾個人還不依不饒,拿著鋼鎖和武裝帶劈頭蓋臉的抽。
那時候天下大亂,這種事兒挺常見的,老吳他們也見怪不怪。
但是眼瞅著地上的人都不會動彈了,周圍的人還在動手。
老吳看不慣就說了句:“差不多得了。
”
這一句話就點了炮仗。
領頭的嘿嘿一聲笑,走到老吳面前說:“關你丫什么事兒啊?在我這兒充大爺!不知道這一片兒我震吶?”
老吳退后兩步,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一下領頭的,然后搖搖腦袋說:“確實不知道您是哪路高人。
”
周圍年輕點兒的街坊趕緊過來拉著老吳,說這是一老炮,進過局子的,今兒可不是普通小年輕鬧著玩兒,這是有案子在手里的主兒,咱們犯不上和他們一般見識,少說兩句得了。
這邊老吳還沒說話呢,那邊的老炮倒是沖上來給說話的人推一大跟頭。
“少他媽廢話,有膽子放屁,沒膽子接茬兒啊!?”
“我今兒就把丫打死在這兒,你有能耐管么?”
老吳悄悄把閨女推進門里,然后從門口拿了晾衣服的竹竿,握在手里,低聲說:“要不我管管?”
這舉動惹得老炮一陣大笑。
“你丫拿著一破晾衣桿子,能把我廢了?”
話還沒說完,老吳手里的竹竿直接拍在領頭老炮的頭上。
和我說話的老太太一邊拿手比劃著,一邊感嘆的說,三指粗細的竹竿啊,最前頭那一截兒竹竿都炸開了,你想想那力氣該有多大?!當時周圍的街坊都驚呆了,都沒人看清老吳的動作,對面的人就倒地爬不起來了,其他人一看帶頭兒的倒了,也顧不上再上來找事兒,把人架起來全開溜了。
我點點頭說,對,雙拳不敵四手,先把挑事兒的打趴了,后面自然樹倒猢猻散。
沒想到老吳當年這么牛逼啊,這要擱在現在,不拍成電影都對不起他。
老太太哼了一聲說,這場架還不如不打呢,后面就出事兒了。
風聲愈緊,形勢愈糟。
老吳也開始接受組織批評,最初是作檢討,然后是被帶到當年演出的劇院和場子里做現場批判,再到后來,老吳家里被抄了,當年收來的舊書被燒了,珍藏的幾件戲袍也沒了。
老吳自己隔三差五就被拽出去開公審。
原來挺精神一人,也被折騰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時候革命小將專門給老吳做了一個牌子。
鐵牌,外面刷著黑漆,像黑板一樣,旁邊還拴著小板擦,這樣每次都能在上面寫上新的批判詞兒。
這鐵牌兩頭拿細鐵絲兒拴著,然后掛在老吳脖子上。
因為牌子太重,鐵絲都嵌在肉里,血肉模糊。
老太太說,你要是現在去看老吳的脖子,還能看到那傷口。
一圈黑,陷進肉里,因為傷口都壞死,長不好了。
出事兒的那天是周五,老吳前兩天剛被折騰的一身傷,結果又來人要把他抓走。
他老婆哭著跑過來抱著老吳不讓走,**們怎么攆都攆不走,結果小將們直接把她拖到椅子上,拿繩子綁起來,免得她再哭鬧。
老吳的閨女邁著小步子踉踉蹌蹌跟在后面,老吳趕緊對她說,丫頭你先回家,有我在呢,沒事兒。
革命小將把他女兒也給堵回屋里。
小孩兒不好管,總是往外跑,于是他們想了個昏招,干脆把老吳的老婆閨女全都反鎖在屋子里。
外面還拿鐵絲兒繞了一圈。
老吳中午被帶走,到晚上還沒回來,說是那邊還準備點燈徹夜批判。
直到老吳的街坊急急忙忙趕過來說出事兒了,老吳這才脫身。
他也顧不得問到底怎么了,只是昏頭昏腦的跟著報信兒的人往家趕。
回去一看,家已經沒了。
殘瓦焦土,黑煙滾滾。
老吳問周圍的街坊,人呢。
老太太說,當時老吳整個人都懵了,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周圍街坊告訴他,發現著火的時候已經晚了。
門都是鎖著的,人跑不出去,一大一小都在里面。
老吳一個人站在原來自家小院兒門口,失魂落魄,最后大叫一聲,不省人事。
講到這兒,老太太低聲和我說,聽說那火是老吳收拾的老炮兒**進去放的。
至此以后,我見著老吳,心里的感覺總有點兒復雜。
老太太說的事兒,我不知真假,不過我注意到他脖子后面的確是連著一圈黑色的疤痕,像是已經干透了的污血。
那會兒我正看武俠小說,搜羅各種故事,這下身邊就碰到一個奇人,可算是撞在我好奇心的槍口上了。
所以沒事兒我就喜歡跑他那修自行車的小攤兒上晃悠,聊一聊。
我沒敢當面問老吳**時候的事兒,就只是旁敲側擊的打聽他唱戲的經歷。
我問他,老吳,你原來是唱京劇的?
老吳哼哼兩聲,我估摸著這意思就是沒否認。
我又問,老吳,那你最喜歡唱哪段兒京劇?
老吳吭哧吭哧修著他的車胎,埋頭對我說,最喜歡的也說不上來,不過唱得最多的是《挑滑車》。
我接著問,老吳老吳,當年京劇真的那么火么?
老吳抬頭,斜眼瞅著我,然后說,你們現在年輕人聚一起,看個電影聊聊劇情,講講里面的明星聊聊小三兒什么的八卦。
幾十年前,也是一群年輕人聚一起討論京劇,什么唱腔啊,京劇劇情啊,哪個角兒又和誰好了啊。
其實都是一樣,當年絕對火,火到你無法想象。
你以為唱京劇就是咿咿呀呀?梅、程、尚幾位大師都排過現代戲,楊寶忠還穿著西裝拉小提琴。
可是后來呢?后來的事兒,我就不想提了,以后你也別問我京劇火不火。
時代變了,總有東西被淘汰。
可是把一好好的物件丟糞坑里泡上幾十年,拿小錘子敲碎嘍,再舉著其中一塊到你面前說這是國粹。
這他媽不是純粹來惡心人么!
不是它不火了,是被人拿尿澆滅了。
這幫孫子!
我一看老吳有點兒激動,趕緊換一個話題,我問他,都說戲如人生,老吳你唱戲這么多年,也這么一把年紀了,你回顧一下過去,再展望一下未來,何不總結一下人生哲理,送我一兩句年輕人寄語唄。
老吳放下車胎對我說:你看過《大宅門》沒?那里面有句歌詞唱得很好,平生多磨礪,男兒子橫行,站住了是個人!我今天就把這話送給你吧。
聽了老吳說的,我簡直熱淚盈眶,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高人形象啊!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展示出了做人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我正回味著,就看到遠遠走來好幾個壯小伙兒。
那是之前補車胎的人過來要取車,老吳說還沒修好。
那來的幾個小伙子不干了,之前說好了今兒中午來取,答應好好的臨時變卦算什么事兒。
說話間就看見這幾個年輕壯漢擄袖子緊腰帶,頗有點兒今兒要是不給個說法,就把攤子掀了的氣勢。
說實話,我瞧見這一幕,反而有點兒興奮。
我一直記得老太太講的老吳用一根晾衣桿就把老炮兒打的滿臉血的劇情。
難道今天這波瀾壯闊的一幕又要上演了么?
我想的正美,老吳卻噗通一聲跪下了。
他朝那幾個取車的小伙兒說,我今兒中午就算不吃飯也給你們把車補好,如果這樣你們要還是不解氣,打我一頓都行。
這一下反倒把那幾個小伙兒弄懵了,趕緊把老吳扶起來說,大爺你快起來吧,我們也不急這一會兒。
您老人家慢慢修,什么時候修好了,我們什么時候再取。
我在一旁都看傻了!
你麻痹,說好的都市奇人呢!說好的拿竹竿打人呢!說好的威武不能屈呢!你玩兒我呢,你這跪的也太熟練了吧,連技能冷卻都不用等。
等那幾個小伙子走了,我痛心疾首的說,老吳,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你都這個歲數了,得要點兒尊嚴啊!
老吳翻著白眼對我說,哦,合著你的意思,我得和他們較勁唄。
那幾個人要是揍我,你幫我擋著啊!
我悲憤的望著他,你大爺的,你不是才說站住了是個人么!你這直接跪下還算人么?!
老吳冷靜開口:汪汪汪……
我……
由于老吳的高人形象在我心中徹底坍塌,我他媽再也不想把好奇心放這糟老頭兒身上了。
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那時候我正是十幾歲的年紀,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充斥著對異性的渴望。
如果說我是剛剛長開的嫩苗,那劉婷婷就是已經徹底綻放的花兒,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
我這輩子只有兩回看女人眼睛發直。
一回是在電視里看水冰月變身。
還一回就是看劉婷婷。
只不過那時候劉婷婷已經是二十幾的大姑娘了,對我這種屁大的小孩兒,那是壓根兒不拿正眼瞧的。
而且她有男朋友,我也見過那人,個頭兒很高,也很壯,當然我不喜歡這男的。
我原來聽朋友提起過他,是在外面混過社會的人,亂七八糟的事兒不少。
所以我老覺得他配不上劉婷婷。
老吳好像也不太喜歡他。
有一次劉婷婷的男朋友前腳剛走,老吳后腳就扭臉對我說,嘿,你瞧劉婷婷那男朋友找的,這臉這摸樣,我這年紀都得管他叫大哥。
要是手榴彈一分錢一個,我非扔他身上一萬塊錢的。
這話說的正好撓在我心里癢癢的地方,我簡直想握住老吳的手說一句,同志,我可算是找到組織了。
老吳雖說不再是我心目中的絕世高人了,但就沖著他在劉婷婷問題上與我保持高度一致,我決定還是和他保持友誼。
只不過沒過幾分鐘,老吳就顛顛兒的跑劉婷婷家門口,往里喊:婷婷啊,對門那傻小子其實也喜歡你啊。
他說你眼光實在太差了,挺機靈一姑娘就是分不清好賴,你瞧你那男朋友長得,不至于這種歪瓜裂棗就能讓你載歌載舞吧?。
我聽見門口老吳的話,氣沖沖就準備開門找他算賬。
老吳沖我做個鬼臉兒,腳底抹油趕緊溜進屋里。
我打開門,看著同時出來的劉婷婷,臉刷就紅了,嘴里磨磨唧唧說不出來,只是楞在那兒。
劉婷婷冷著臉,砰的把門關上。
當時我這顆心,和寒冬臘月穿著小三角繞后海裸奔似的。
對于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老吳,我自然也是憤恨交加,后來我騎車經過他的修車攤干脆不搭理他,眼不見心為凈。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劉婷婷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大概是九月底的一天,劉婷婷的爺爺突發心梗,她爸媽都趕去天津照顧老人,就剩劉婷婷一人兒在家。
我是白天知道的,當時我家里還去幫著拿了東西,送到車站。
等那天晚上回來,我就看見劉婷婷和她“前男友”站她家門口拉拉扯扯的。
一開始我心里還覺得挺別扭,自家親人出事兒了不說著急,談情說愛倒是急不可耐。
但是順著樓梯往上又走了幾步,我聞到挺濃一股酒味兒。
我當時沒多想,開門進了屋。
但是沒過兩分鐘,就聽見門外吵架的聲音。
那時候家里還是兩道門,一道木門,一道帶鐵紗鐵皮的防盜門。
我就偷摸把木門開了,隔著防盜門看外面的狀況。
第一眼就把我嚇得心驚肉跳。
劉婷婷那前男友,攥著劉婷婷的頭發,都快把劉婷婷整個人提起來了。
嘴里還不干不凈的罵:“給你臉了是不是?到他媽我這兒玩拜拜?”
“鑰匙放哪兒了?開門!”說著就要掏劉婷婷的兜兒。
劉婷婷哭著說不開,掙扎著讓他撒手。
那男的直接把劉婷婷的頭按在她家的防盜門上,咣的一聲響,我看著都覺得疼。
樓上估摸著是有大媽聽見聲音了,開門下來看,就看見劉婷婷前男友扭過臉,指著樓梯說:“看你媽了個逼!再看我他媽打死你信不信!”
我看見他滿臉通紅,眼珠子都是血色,肯定是喝了不少酒。
我心里也急,但是自己確實慫,我爸媽都不在家,對面那位大哥接近一米九的個兒,我這沖出去也是三兩下就被打趴下了。
正心急如焚,中間那小門吱呀開了。
老吳背著手走出來。
我一看更急了,老頭兒這張碎嘴就別再找麻煩了,一大把年紀打又打不過。
我朝著他低聲喊了兩句,老吳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到劉婷婷和她前男友面前。
“小伙子,有什么事兒不能好好說啊!大晚上鬧騰的樓上樓下都知道了。
”
老吳慢慢悠悠的說。
“少你媽逼廢話。
”那男的直接一推老吳。
老吳噔噔噔朝后退了好幾步,扶著門框才沒坐一個屁股墩。
但終于還是站穩了。
“老吳!”劉婷婷怕老頭兒真出事兒,哭著喊了一嗓子。
“讓他媽你廢話了么?”又是啪啪兩巴掌,我看著劉婷婷嘴角都出血了。
我看著老吳哆哆嗦嗦從自己門后拿出個塑料的晾衣桿,瘦的像柴火棒似的胳膊顫抖著抬起來,指著劉婷婷前男友,嘴里說道:“撒手。
”
我這心揪的,老吳你是真把自己當能耐人了?就算老太太們說的是真的,你練過,可你都這歲數了!拿著個破晾衣桿,能怎么地?拳怕少壯,你還能打贏那人高馬大的壯小伙兒?
實在是來不及了,我擰開門鎖就準備往外沖。
沒想到老吳比我更快。
殺人刀劍槍,打人眼喉襠。
老吳的手一抖,手里的晾衣桿像蛇一樣鉆到對面那人襠下,砰的一聲悶響,本來還站著的大老爺們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緊接著又是一下,直接打在喉嚨上,那聲音聽上去像是拿門縫夾碎了核桃,當時人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本來抓著劉婷婷的手,也松開來,就看見他捂著自己的襠,滿臉血紅轉成紫色,半側著身子躺在地上。
“滾吧。
”
老吳瘦小干癟的身子,像是捏開曬干的花生殼,在燈光下卻被拉長的像是一桿槍。
劉婷婷的前男友掙扎著站起來,太陽穴邊上的血管突突的抖動著,像是蚯蚓一樣。
老吳抬起手,向前一步,像是要再來一下狠得。
劉婷婷的前男友向后退縮了幾步,喘著粗氣,終于轉身下了樓。
“丫頭,回家去吧。
有我在呢,別怕,我給你守著門。
”
老吳把哭哭啼啼的劉婷婷送回了家,然后自己從屋里搬出一個小板凳,正好背靠著劉婷婷家的房門。
“小王八蛋看什么看,關門睡覺!”
老吳突然吼了我一聲。
嚇得我慌忙關門,抱頭鼠竄。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無數次下床貼著臥室門想聽聽外面會不會傳來什么聲響。
然而一如以往的安靜。
安靜的像是那些故事都發生在昨天。
筒子樓后來拆了,我們家搬到了另一個小區,劉婷婷和老吳他們也搬到了其他地方,原來的老鄰居老街坊都幾乎沒有再聯系。
直到今年年初,我在北大西門碰到了劉婷婷。
好幾年過去了,她已經嫁人還生了孩子。
我也活脫脫從小正太進化成胡子拉碴的猥瑣青年。
我喊了她一聲,她還沒有第一時間認出我來。
直到又說了幾句,她才終于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們聊了挺多,包括之后的去向以及兩家現在的近況。
無意中我問老吳怎么樣了。
劉婷婷說,老吳到了新小區,還是住在劉婷婷家隔壁。
他去年走了,劉婷婷和她爸媽幫著送了葬。
老頭兒挺逗的,死的時候安安靜靜,手里還攥著他那根晾衣桿子。
聽著她的話,我腦子里亂糟糟的。
我始終沒告訴劉婷婷,那一晚老吳真的守了她一夜。
我出門上早自習的時候,老吳還坐在劉婷婷家門口,穿著白色短褂,黑色褲子,腳下踩著布鞋,手里拿著晾衣桿子,閉著眼睛。
鼾聲如雷,呼聲如鼓。
頭雖歪,肩不垮。
臂雖松,手不撒。
直到我走近幾步,他猛然睜眼。
發現是我,老吳伸個懶腰沖我笑笑。
一手拎著板凳,一手提著晾衣桿子,晃晃悠悠嘴里哼了兩句戲詞兒,關門進了自家屋內。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老吳唱京劇。
劉婷婷問我,說著話呢,怎么突然發起楞來了。
我搖搖頭,沒言語。
都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老吳究竟是誰?是那個風流倜儻的臺上戲子?是那個瘋瘋癲癲口出狂言的瘋子?是那個喪妻喪子的可憐人?是前腳說站直嘍,后腳就噗通跪下的喪家犬?是那個守候一夜的白發人?
我不知真假。
我只知道,老吳確實是個角兒。
這場人生大戲,他演的精彩。
車水馬龍,飛揚塵土,霓虹閃爍,人聲鼎沸,此刻都消失了。
我好像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白袍,踩著厚底皂靴粉墨登場。
《挑滑車》我專門找出來聽了很多遍,卻只記住了一句,老吳唱的那句。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