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葉廣芩的小說。
從她那部《誰翻樂府凄涼曲》開始,已有十幾年了。
當初是在《作家文摘(1999?或2000?)》上發現了這篇小說,金家高傲的大格格與寒酸而自尊的青年琴師董戈的情愫讓我掛念。
一期一期地追,追到最后一期,便有了后面一段沉浸在情節的日子。
大格格和董戈都是為戲而生的人,不食人間煙火,一個無視富貴,另一個甘守貧賤,不在意流言蜚語,不在意風刀霜劍,在他們共同的精神世界里,琴、人、戲不分彼此,使他們得以暫避嚴酷的現實,獲取短暫的自由與快樂。
然而構筑了這樣的理想國,結果注定是悲劇。
董戈永遠地消失后,大格格就變成了個軀殼,她的魂魄每天在護城河邊尋尋覓覓,風雨無阻,人琴俱亡的現實她始終不肯接受,她還在奢望哪一天董戈還能回來,她還“能以最佳的狀態迎接那至真至妙的胡琴”,縱使自己的生活已從錦衣玉食落魄到家徒四壁、夫離子殤也不以為意。
直到她進入彌留之際,最后仍在唱著什么,只是聽不清了,但大家都相信,肯定是那段曾帶給她無限榮耀與回憶的“春秋亭”。
大格格主攻的是程派青衣,尤其是《鎖麟囊》,讓她在廣和樓的名媛義演上成了分外耀眼的明星。
我也因為讀過這篇小說而喜歡上了程派,原來只是聽聽梅派的“海島冰輪”的,后來找來了張火丁的《鎖麟囊》來看,每到“春秋亭”處便想起了大格格的絕唱。
在那段與書中人物共悲歡的日子里,我甚至動了給葉廣芩寫信的念頭,告訴她如果這部小說要改編成電視劇,在我心目中男主和女主都有極妥當的人來演,雖然都不是當紅的演員,但都是具備舞臺劇功底的演員,那容貌、氣質和演技絕對適合這兩個人物。
這種想法持續了很多年,終究只是個想法而已,那時也沒個“粉絲吧”之類的東西,再說,葉作家好像也不怎么待見電腦——因此只能作罷,卻仍是心有不甘。
2003年的時候逛西單圖書大廈意外地發現了葉女士的新書《誰翻樂府凄涼曲》(小說合集),里面收錄了她家族系列的其他篇章:《醒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2009年,又一次在《作家文摘》上看到她的新作《豆汁記》,知道她又出新書了,就又趕緊買回來看。
那些綿長悠遠的家族故事,看似恬淡如菊,實則字字血淚,將滿清沒落皇族的陳年往事緩緩道來,便有了那些鮮明生動的人物:懦弱多情的老七,專橫跋扈的軍統特務——大哥,才華橫溢卻自甘墮落的老五,性格剛毅的地下黨員——三姐,溫婉可人的謝娘,倔強粗魯的六兒,重情重義的莫姜,幡然悔悟的青雨……那樣多的人物交織在一起,如見眼前。
葉廣芩的家族系列小說的名字源自兩方面:納蘭的詞和京劇的劇目。
葉女士酷愛京戲,偶爾還玩票,在她的書中扉頁上有她的扮相,鳳冠霞帔,容華舒展。
她對京戲的熱愛滲透在小說的字里行間,《豆汁記》、《逍遙津》、《三擊掌》、《三岔口》還有剛出的《狀元媒》,都是戲名。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里的情節、小說的情節,共同演繹著悲喜人生。
也只有象葉女士懂戲愛戲的人,才會寫出象大宅門里的金家大格格和老五那樣哥哥姐姐式的人物吧。
在今年的新書《狀元媒》中《盜御馬》、《玉堂春》兩篇是寫“我”的知青生涯,這是遠離了皇族舊事的尾聲。
其中《盜御馬》中描寫知青們狼似的等著吃席的場景太傳神了,人在無休無止的饑餓面前會是一種非常本真的狀態。
老爸老媽有時會在我們面前“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年輕的時候他們作為“臭老九”被下放到河南的“五七干校”參加勞動,整天打土坯累的臭死,每日的吃食都是論“盆”,“一人吃一盆面、一盆西紅柿……”這樣壯觀的饑餓在我上大二的時候有了切身的體會,學校讓我們去山西的農村“社會實踐”一段時間,是真真正正的農村啊,豬和狗搶著吃人屎的地方,大家分散在村里的各戶人家。
老師找來兩個村婦每天為我們做飯,沒什么油,更沒什么肉,平生見到最恐怖的圓白菜,個個如水雷般壯碩。
整天是圓白菜、土豆、胡蘿卜。
我們一個個都成了紅眼兔子。
記得早上7:30開飯,我一頓能吃4個大白饅頭,可8點半不到就餓了。
周末趁我和老大寄住的鄉村小學教師回家探親的時候,我們五六個人決心自己改善生活,決絕地不去打飯,要自己動手,結果鼓搗了3個小時,一盤胡蘿卜絲都沒炒出來——平常看女教師拉風箱極其輕松,可我們根本玩不轉,滿頭滿臉的灰煙,連火都沒怎么上來。
那個晚上大家真成了大黑兔——幾乎生吃了那一盤胡蘿卜,餓得前胸貼后背。
只好眼巴巴地等天亮后的大白饅頭……
但《盜御馬》越往后看,就越不能輕松了,又是悲劇。
《狀元媒》里的《鳳還巢》我是和“后記”一起看的,若說感觸,那句詞最貼切:“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覺得葉女士的語氣與以往有些不同了,帶著一絲傷感,是自己內心發出的,不是作為書中的“耗子丫丫”的,這讓我難過。
當年的中學生,拿著注銷戶口的證明,在黑漆漆的夜里坐著離鄉的火車,漸行漸遠,一別就是40年。
在那樣的夜里,她是否想到“何處是歸程”?沒有長亭也沒有短亭——家里的親人在政治運動里或是自殺或是病亡或是被收押,她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回北京的時候她依舊選擇坐火車,想尋著當年的路一點一點回來,縱使“家”已非“家”。
面對著擁有太多回憶的北京、已被拆的面部全非的北京,她該是怎樣的彷徨和躑躅呢!
納蘭的詞在宋之后絕對是個另類。
如果說林妹妹的《秋窗風雨夕》、《唐多令》發出凄切的悲吟尚可理解,但有著顯赫出身、又對有著光明仕途的的納蘭性德來講,那樣年輕寫出那樣的詩詞總是一種不祥之兆。
即便現在出了許多關于他的書來剖析他的人生,終是覺得矛盾和費解。
用現在的話來講,納蘭是“高富帥”,外加無人能及的才情,他為什么還會有“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樣霹靂般直刺心肺的痛楚呢?能寫出這樣詞句的人,是不容于世,也不久于世的。
或許,他的確是天使級的人物,在他那個不能長久的盛世里,已提前發出了時代的悲音。
納蘭容若姓葉赫那拉,與葉廣芩有著共同的血脈(葉女士的老姓也是葉赫那拉),同族同源,用納蘭的詞做文首,將書中的人物命運與詞意相契合,這也是葉女士的苦心經營和對同族的這位才子的懷念吧。
這幾年總有人也拿納蘭容若說事兒,鋪天蓋地的炒作,用了那句詞做書名,號稱“大賣” ,“大熱”,我見過那書,封面有些小資,搞出些傷春悲秋的情調來,打開來看,實在令人錯愕,滿篇是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和華麗辭藻的無聊堆砌,這樣的書居然會有人買,腦子里真是進SHI了。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后來有大量證據披露,此書涉嫌幾十處的大段抄襲,這世道真是沒有底線啊。
沒那金剛鉆,卻偏要攬那瓷器活兒,有幾個人能承受得起“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樣排山倒海的悲傷呢?真是玷污了納蘭的好詞了。
扯遠了。
除了葉女士的家族系列,她的其他作品我也喜歡,如《黃蓮厚樸》,哈哈,中藥人生啊,把人性的各個層面寫的很透徹啊,還有她的《黑魚千歲》、《老虎大福》,都是好文章。
若要有些不滿,便是葉女士的書封面的設計都很一般,不能體現葉氏的氣質。
葉女士亦京亦陜的身份造就了她作品的多樣性。
我其實也很喜歡陜籍作家的小說呢,很小的時候在《十月》還是《人民文學》讀過的路遙的《在困難的日子里》,大為感動;后來大些了看他的《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喜歡聽陜西話,質樸中透著綿軟,至今認為,張藝謀最棒的片子是《秋菊打官司》。
又扯遠了。
祝葉女士再產佳作。
雖說鴻飛雁斷,這祝愿到不了葉女士那里,但我仍要寫出來,因為這出自一個喜愛她文章的真誠讀者的真誠祝愿。
在她的散文集《我本是散淡的人》里,她談到讀者經常會問她是否就是小說里的七格格,她那些父母、兄長、姐姐們的故事是否都真實地存在過。
這讓她很難來回答。
小說本來就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時空交錯,偏偏有那么一群人愛較真兒,呵呵,我也是這樣的讀者之一呢,都是愛入戲的人。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六百字作文《讓皮黃腔走進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