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說壽--一個永恒的范仲淹
出青州城南五里,有一山名云門山。
自山腳下遙望山頂,崖上隱隱有一壽字,這就是人們要來看的奇跡。
一條石階小路折轉而上,兩邊一色翠柏,枝枝蔓蔓,撒滿溝溝壑壑。
樹并不很粗,卻堅勁挺拔,都生在石上。
樹根緣石壁而行,如閃電裂空;樹干破石而出,如大迎風。
偶有一兩株樹直擋路中,那是修路時不忍斫損,特意留下的,樹皮已被游人摸得油光。
環視四周,讓人感到往日歲月的細密。
片刻我們爬到半山望壽閣,在這里小憩,山頂石壁上的大紅壽字已歷歷在目。
回望山下,街市遠退,田園如織。
再鼓余勇,直迫山頂,這時再仰觀那壽字猶如一艘多桅巨船,挾云裹霧,好像就要壓到頭上。
同行的一個小伙子貼身字上,還沒有壽下“寸”字的一豎高。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壽字,是書法的精品、極品,日本的書道專家還常渡海西來頂禮膜拜呢。
這是明代嘉靖三十九年,青州衡王為自己祝壽時所刻,距今已四百多年。
山上殘雪未消,我在料峭春風中,細細端詳這個奇跡。
這字高七點五米,寬三點七米,也不知當初怎樣寫上去、刻出來,卻又這樣不失間架結構,點畫筆意。
這衡王創造了奇跡,但他當時的目的并不為藝術,正如古墓中出土的魏碑,今天我們看作書法精品,當年不過是死者身邊一塊普通的石頭。
衡王刻字希冀自己長壽百歲,同時也向老百姓擺擺皇族的威風。
但是數代之后衡王府就被抄家,命不能永存,威風也早風吹雨打去。
倒是這個有藝術價值的壽字,壽到如今。
從壽字前左行,進一洞,洞如城門。
回望門外云氣蒸騰,這是云門山的由來。
由門折上山巔,如鯉魚之背,稍平,上有石階,有亭,有廟,有佛窟。
扶欄遠眺,海風東來,云靄茫茫,山川河流,遠城近鄉,都渺渺如畫。
遙想當年大禹治水,從這里東去導流入海,天下才得從漫漫洪水中解救出來,有此青州。
從此,人們在這里男耕女織,一代一代地繁衍作息。
范仲淹曾來這里為官,李清照曾在這里隱居,衡王在這里治自己的小天地。
人們在這石山上摩崖刻字,鑿窟造像,嘁嘁喳喳,忙忙碌碌。
惟有這山默默無言。
我想當年云門山神看著那個花錢刻字,頂禮求壽的衡王,肯定輕蔑地哼了一聲便繼續打坐入定了。
我環山走著,看著這些從唐至明的遺跡,看著山下繚繞的云霧,真為云門山而驕傲,它蔑風雨而抗雷電,渺四野而越千年。
林則徐說山:“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它無求無欲,永存于世。
從山上下來,到青州城西去謁范公祠。
這是人們為紀念北宋名臣范仲淹所修,千年來香火不絕。
這祠并不大,大約就是兩個籃球場大的院子。
院心有一井,名范公井,傳為范公所修。
這井水也不一般,清冽有加,傳范仲淹公余用此水調成一種“青州白丸藥”,治民痼疾,頗有奇效。
如同情人的信物,這井成了后人懷念范公的依托。
宋人有詩云:“甘清汲取無窮已,好似希文昔日心。”(范仲淹字希文)現在這井還水清如鏡。
正東有祠堂,有范公像及其生平壁畫。
祠堂左右供歐陽修和富弼,他們都是當年推行慶歷新政時的主持。
院南有竹林一片,翠竹千竿,蔚然秀地靈之氣。
竹后有碑廊,廊中刻有范公的名文《岳陽樓記》。
院心有古木三株,為唐楸宋槐,可知這祠的久遠。
樹之北有馮玉祥將軍的隸書碑聯:“兵甲富胸中,縱教他虜騎橫飛,也怕那范小老子;憂樂觀天下,愿今人砥礪振奮,都學這秀才先生。”這兩句話準確地概括了范公的一生。
范仲淹從小喪父,家境貧寒。
他發憤讀書,早起煮一小盆粥,粥涼后劃為四塊,這就是他一天的飯食。
以后他科舉得官,授龍圖閣大學士,為政清廉,且力圖革新。
后來,西夏頻頻入侵,朝中無軍事人才,他以文官身份統兵戍邊,大敗敵寇。
西夏人驚呼“他胸中自有雄兵百萬”,邊民尊稱為“龍圖老子”。
連皇帝都按著地圖說:有仲淹在,朕就不愁了。
后又調回朝中主持慶歷新政的改革,大刀闊斧地除舊圖新,又頻繁調各地任職,親自推行地方政治的革新。
無論在邊防,在朝中,在地方,他總是“進亦憂,退亦憂”。
其憂國憂民之心如熾如焰。
范仲淹是一個諸葛亮、**式的政治家,一生主要是實踐。
他按自己認定的處世治國之道,鞠躬盡瘁地去做,將全部才華都投身到處理具體政務、軍務中去,并不著意為文。
不是沒有文才,是沒有時間。
宋仁宗皇三年(公元1051年)范仲淹到青州任知府,這是他的官宦生涯也是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
第二年即病逝了。
《岳陽樓記》是他去世前七年,因病從前線調內地任職時所作。
正如《出師表》一樣,這是一個偉人后期的作品,也是他一生思想的結晶。
我能想見,一個老人在這小院中,在井亭下、竹林中是怎樣地焦慮徘徊,自責自求,憂國憂民。
他回憶著“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的戍邊生活;回憶著“居廟堂之上”,伴君勤政的艱辛;回憶賑災放糧,所見到的平民水火之苦。
他總歷代先賢和自己一生的政治閱歷,終于長嘆一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這聲大徹大悟的慨嘆如名剎大廟里的鐘聲,渾厚沉遠,震悟大千。
這一聲長嘆悠悠千年,激勵著多少志士仁人,匡正了多少仕人官宦。
《岳陽樓記》并不在岳陽樓上所作,洞庭湖之大觀當時也不在先生眼前。
可以說這是一篇借題發揮之作。
范公將他對人生、對社會的理解,將他一生經歷的政治波濤,將他胸中起伏的思潮,一起借洞庭湖的萬千氣象,傾瀉而出,然后又頓然一收,總成這句名言,化為彩虹,橫跨天際,光照千秋。
春風拂動唐楸宋槐的新枝,翠竹擺動著嫩綠的葉片,這古祠在歲月長河中又邁入新的一年。
范公端坐祠內,默默享受這滿院春光。
我在院中徘徊,面對范公、歐陽公和富公的神位,默想千年古史中,如他們這樣職位的官員有多少,如他們這樣勤勉治事的人又有多少,但為什么只有范仲淹才教人千年永記,時時不忘呢?我想一個人只有辛苦的實踐,誠實的犧牲還不行,這些只能隨壽而終,只能被同時代的人理解。
更重要的是,他要能創造一種精神,能提煉出一種符合民心,符合歷史規律的思想。
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是這種進步的憂樂觀使范仲淹得到了永恒。
走出范公祠,上車出城。
路邊閃過兩個高大的石牌樓,突兀兀地在寒風中寂寞。
人說這是當年衡王府的舊址,多么威風的皇族,現在只剩下這路邊的牌樓和山上的壽字。
遙望云門,霧靄中翠柏披拂,奇峰傲立。
在山上刻字的人終究留不住,留下的是這默默無言的山;把門樓修得很高的人還是存不住,長存的是那些曾用生命去肩動歷史車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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