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a.張曉風散文《雨荷》原文:
有一次,雨中走過荷池,一塘的綠云綿延,獨有一朵半開的紅蓮挺然其間。
我一時為之驚愕駐足,那樣似開不開,欲語不語,將紅不紅,待香未香的一株紅蓮!
漫天的雨紛然而又漠然,廣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這樣一株紅蓮!像一堆即將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傾潑的顏色!立在池畔, 雖不欲撈月,也幾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場雨嗎?你曾無知地在其間雀躍,你曾癡迷地在其間沉吟——但更多的時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濕,那些無奈與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
可是,看那株蓮花, 在雨中怎樣地唯我而又忘我?當沒有陽光的時候,它自己便是陽光。
當沒有歡樂的時候, 它自己便是歡樂!一株蓮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綠,一池無聲的歌,在鄉間不惹眼的路邊——豈只有哲學書中才有真理? 豈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筆簡單的雨荷可繪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葉支撐了多少世紀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則長長的雨季何患?
1b.張曉風散文《雨荷》鑒賞:
男作家一般靠深邃的思想、宏大的歷史感以及飛鳥一般掠過大地的俯視來征服讀者,而女作家則靠透徹的情感、準確的直覺以及水珠一樣滾過肌膚的妥帖來打動讀者。
張曉風卻不同, 她的文字大氣,不帶絲毫脂粉味, 兼具深沉的思想與細膩的情懷于一身。
她的內心常常為一株花開,一陣好風而感動。
她寫雨中走過荷池,看見一朵半開的紅蓮挺然其間,一時為之驚愕駐足,并引發了對生命的無限慨嘆,細膩地悟出了其中深藏的意蘊,并以獨特的視覺,詩意的筆觸,由事緣情及理,引發了人們心靈的震撼和對生命的思考。
作者選取了“雨荷”這個具有中國文化意蘊的意象,贊美了生命中時時顯現的卓然高潔的氣質和支撐世紀的錚錚傲骨。
新奇的比喻、驚人的夸張是張曉風傳達其藝術感受的獨特方式。
如雨中的紅蓮,“像一堆即將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傾潑的顏色”! 池中綠色是“一池無聲的歌”,雨荷的精神“支撐了多少世紀的傲骨!”想象豐富奇特,修辭手法運用靈活,顯示了作者非凡的語言表現力和藝術創造力。
這篇文章有千般好,難以繪盡。
臺灣評論界曾稱贊她文字:“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令人叫絕。
2a.馮驥才散文《珍珠鳥》原文:
真好!朋友送我一對珍珠鳥。
放在一個簡易的竹條編成的籠子里,籠內還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鳥舒適又溫暖的巢。
有人說,這是一種怕人的鳥。
我把它掛在窗前。
那兒還有一盆異常茂盛的法國吊蘭。
我便用吊蘭長長的、串生著小綠葉的垂蔓蒙蓋在鳥籠上,它們就像躲進深幽的叢林一樣安全;從中傳出的笛兒般又細又亮的叫聲,也就格外輕松自在了。
陽光從窗外射入,透過這里,吊蘭那些無數指甲狀的小葉,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駁駁,生意蔥蘢。
小鳥的影子就在這中間隱約閃動,看不完整,有時連籠子也看不出,卻見它們可愛的鮮紅小嘴兒從綠葉中伸出來。
我很少扒開葉蔓瞧它們,它們便漸漸敢伸出小腦袋瞅瞅我。
我們就這樣一點點熟悉了。
三個月后,那一團愈發繁茂的綠蔓里邊,發出一種尖細又嬌嫩的鳴叫。
我猜到,是它們,有了雛兒。
我呢?決不掀開葉片往里看,連添食加水時也不睜大好奇的眼去驚動它們。
過不多久,忽然有一個小腦袋從葉間探出來。
更小喲,雛兒!正是這個小家伙!
它小,就能輕易地由疏格的籠子鉆出身。
瞧,多么像它的母親:紅嘴紅腳,灰藍色的毛,只是后背還沒有生出珍珠似的圓圓的白點;它好肥,整個身子好像一個蓬松的球兒。
起先,這小家伙只在籠子四周活動,隨后就在屋里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柜頂上,一會兒神氣十足地站在書架上,啄著書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會兒把燈繩撞得來回搖動,跟著跳到畫框上去了。
只要大鳥在籠里生氣兒地叫一聲,它立即飛回籠里去。
我不管它。
這樣久了,打開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會兒,決不飛出去。
漸漸它膽子大了,就落在我書桌上。
它先是離我較遠,見我不去傷害它,便一點點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頭來喝茶,再偏過臉瞧瞧我的反應。
我只是微微一笑,依舊寫東西,它就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繞著我的筆尖蹦來蹦去;跳動的小紅爪子在紙上發出嚓嚓響。
我不動聲色地寫,默默享受著這小家伙親近的情意。
這樣,它完全放心了。
索性用那涂了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著我顫動的筆尖。
我用手撫一撫它細膩的絨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這樣淘氣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喚聲中,飛向籠子、扭動滾圓的身子,擠開那些綠葉鉆進去。
有一天,我伏案寫作時,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
我手中的筆不覺停了,生怕驚跑它。
呆一會兒,扭頭看,這小家伙竟扒在我的肩頭睡著了,銀灰色的眼瞼蓋住眸子,小紅腳剛好給胸脯上長長的絨毛蓋住。
人輕輕抬一抬肩,它沒醒,睡得好熟!還呷呷嘴,難道在做夢?
我筆尖一動,流瀉下一時的感受:
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
1984年1月于 天津
2b.馮驥才散文《珍珠鳥》賞析:
珍珠鳥,一種極其膽小怕人的小鳥。
然而,在本文中卻出現了一幕罕見的人鳥相親相近的情景:一只珍珠鳥“扒在我的肩頭睡著了”。
身歷此境,作者突然省悟到:“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
作者為了創造這一美好的境界,作出了許多的努力。
文章細膩地寫出了這一過程:
為了取得小鳥的信賴,作者為小鳥準備了舒適、安全的居所,將吊蘭長長的垂蔓蒙蓋在鳥籠上,讓“它們就像躲進深幽的叢林一樣安全”;
為了取得小鳥的信賴,作者甚至“很少扒開葉蔓瞧它們”,連喂食添水時也不去驚動它們;
為了取得小鳥的信賴,作者聽任雛鳥在屋里“飛來飛去”,放任小家伙“神氣十足地站立在書架上”,或者“把燈繩撞得來回搖動”;
為了取得小鳥的信賴,作者從不去傷害它,對它的調皮,只是報以“微微一笑”,依然“不動聲色地寫”;
漸漸地,那只跑出鳥籠的雛鳥的膽子大了。
它先是離“我”較遠,既而“一點點挨近”,再是“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而后它完全放心了,即使“我”撫摸它的絨毛,它絲毫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于是,人鳥之間結成彼此信賴、彼此親近的關系,上文提到的那動人的一幕終于出現了。
作者說的是人鳥之間的關系,但文章的立意并不局限于此。
文章絲毫也沒有觸及現實生活,但誰讀了這樣的故事,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信賴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準則。
此文的真實立意在此,作品的高超巧妙也在此。
3a.夏丏尊散文《白馬湖之冬》原文:
在我過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嘗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馬湖的時候了。
十年以來,白馬湖已成了一個小村落,當我移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
春暉中學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這一面的山腳下是小小的幾間新平屋,住著我和劉君心如兩家。
此外兩三里內沒有人煙。
一家人于陰歷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居這荒涼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極帶中。
那里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
屋宇雖系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椽縫中卻仍有透入。
風刮得厲害的時候,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里,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澎湃。
靠山的小后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風最少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燈下工作至夜深。
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饑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
我于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著爐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
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木都未種。
月亮與太陽都是整個兒的,從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為止。
太陽好的時候,只要不刮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
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于吃午飯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
日光曬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風來了,只好逃難似地各自帶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門關上。
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候,半夜即息。
至于大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
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燈。
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
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
我在那里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
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有著地理上的原因。
那里環湖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里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
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
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占有重要的因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靜時聽到風聲,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樣厲害哩!”
3b.夏丏尊散文《白馬湖之冬》賞析:
《白馬湖之冬》這篇寫景抒情散文,是夏丏尊先生的名篇。
文中所寫的白馬湖,在浙江上虞縣境內,是著名的春暉中學的所在地。
1922年教育家經亨頤在白馬湖畔創建了這所學校,并以“與時俱進”為校訓,吸引了不少文化名人前來執教,夏丏尊、朱自清因此成為同事,蔡元培、俞平伯、葉圣陶等也先后應邀在此講學或考察指導,使得這所位于鄉村的中學竟獲得了“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美譽,而白馬湖也益發成了一塊風水寶地。
正如俞平伯所描述的:“春暉校址殊佳,四山擁翠,曲水環之。
村居絕少,只十數家。”夏丏尊的住處“平屋”與豐子愷的“小楊柳屋”便相依在春暉園外不遠處。
《白馬湖之冬》則是夏丏尊遷居上海后,對在白馬湖春暉中學執教時的深情回顧。
作者寫白馬湖的冬天,著眼于一個“風”字,因為在作者看來,“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占有重要的因素”;再者,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
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里的人都知道的”。
于是作者主要抓住白馬湖的風來寫冬天。
首先是那里的風多,“差不多日日有的”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候,半夜即息。
至于大風,那是日夜狂吼,一般要到數天才止。
其后,作者又著眼于白馬湖的風之大:“呼呼作響,好像虎吼”,除了用這種表示聲音的詞語生動地表現風的強勁外,作者又通過人的感受、反應,傳神地寫出風的刺骨、凜冽,“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因而全家人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里,靜聽寒風的怒號。”這些描寫使無形的風,有了形象,有了聲勢,白馬湖冬天的特征也就給人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此外,作者還運用烘托的手法,寫白馬湖的人煙稀少,山腳下只住著“我和劉君心如兩家”,“此外兩三里內沒有人煙”。
又寫山野荒涼,“當時尚一株樹木都未種”,這便使得嚴冬里的景物更是蒼茫,“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暗,湖波泛深藍色。”作者描繪并渲染了白馬湖的整體環境和氛圍,更烘托出當時當地“風”的凄厲與強勁,從而使白馬湖之冬的意味更濃了。
關于這一切,作者又寫得如敘家常,娓娓道來,樸實無華而又極為醇厚。
作者匠心獨運,偏偏選擇一年之中最蕭索乏味,甚至有點凄厲可怕的白馬湖的冬天來寫景抒情,不僅角度新奇,并且作者又在其中領略和表現出一種特別的情趣。
雖然白馬湖一到冬天,“那里的風,差不多日日有”,而且它無孔不入,即便“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它也會從椽縫中鉆入。
然而作者卻在“松濤如吼,霜月當窗”時,“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燈下工作至夜深”,有時“獨自撥劃著爐灰”,領悟到一種特別的情調,即作者所說的“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并且覺得自己猶如山水畫中的人物,不由把讀者帶入類似“獨釣寒江雪”的一種詩的境界,引人作種種幽妙的遐想。
同時,又顯示出作者在貌似平淡無味的日常生活中感悟到人生的情味與意趣,難怪作者在移居上海后,仍在回味白馬湖之冬的荒野與朔風,咀嚼那種蕭瑟和寂寞,留戀其中的美感及詩意,把他對白馬湖的懷念之情表現得十分真切而樸實,自然地流露出作者的處事泰然、平和達觀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