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寫詩,也寫散文,寫詩的人散文差不到哪兒,于堅不錯,車前子很好,北島、鐘鳴、黃燦然也好,這就像一個規律,會包餃子的也會搟面條,懂面性,怎么做都好吃。
但他們路子又不同,很大的不同,文字各具面目,極易辨識。
車前子有奇字奇句,出口成新,但古意盎然,新古熔于一爐,便成為奇。
新文集《不寒窗集》勒口上如是介紹:“散文往往具有閑適的特點,被認為是‘明朝小品在二十一世紀的復活’”。
然車前子的辨識度不在“閑適”。
他又不是新世紀的明人。
他的句子讀起來是爽口,氣韻生動,筆下如是生物,簡直能活。
他寫他跟老師學畫菖蒲花,“我喜歡頂頭的花苞,簡直是果,隨時都會躥向屋頂。
日光燈管夜魚般尖叫,老師筆蘸花青復蘸藤黃,又在清水上一摘一捋,畫起了菖蒲葉子。” 一篇《手跋》,兜頭就來一句:“錢謙益詩句:‘煙巒如赭水如焚’,讀這一句,像讀多篇。”如我這等俗流,只讀出句中山水有異色,但我只知錢謙益是個遺民,情緒很不穩定,壓力也很大,囿于眼界,卻無多篇可尋。
我只想起前陣子讀黃裳某文,提到錢氏刻書留下的序跋文字,表明的無非是羞愧,但書不在,仍不能抄錄原話。
車又說:“他的詩是辯解,所以不真。
‘只道金陵王氣非’,‘只道牧齋詩氣非’。
‘萬里寒空一雁歸’,后人難欺。”句句嘎嘣脆。
詩人以不務正業為正業,屢見不鮮,詩歌不太能活人,因此詩人講究一專多能,車前子專門寫了好幾本談吃的書,叫《好吃》,還有《魚米書》,開門見食,筆下饕餮,寫吃的人很多,說實話,蔡瀾那種滿世界走過的胖子的寫法更有說服力,從文字療饑的作用來說,他的能果腹,瘦詩人說吃,頂多能說成一幅山水畫,無助于口腹之欲。
這回書中我又發現他的“懶做”,“懶做”的作家不多,尤其是散文隨筆這種搖搖筆桿就來的東西,他選了一些日記印在最后,其中一日寫道:“散文隨筆也要少寫,每月寫出飯錢就歇工。”只有結論,不附前因。
我很好奇他“寫出飯錢”是一筆多大的錢,但這是人家的自覺,散文隨筆寫多了,容易和泥帶水,明擺著的。
但也可以瞧出閑適——手有余糧,心里不慌。
日記真是可愛的文體,我一愛其短小,看著不累;二愛其八卦,旁逸斜出、無所不包;三愛其無遮無攔高保真,寫給自己看的,殊少防備。
有些作為出版物的日記三美齊具,煞是好看,有些只具一二:多說一個字都嫌多的、防自己甚于防人的、寫出來就候著給人看的,都納入此。
看車前子的日記,只恨他選得太少,最恨是恨“選”,如果《老車日記全編》單行出書,我必默默就范,乖乖掏錢。
但這個要求為時尚早。
日記是應用文,但寫得好的日記,比美文還美。
其中有個悖論,著意要將日記寫成美文的,又多半不美。
所以我覺得日記貴短,長了就有作的意識,有架構的沖動。
老車的日記,大部分是短的,也有長的,看著不像日記,倒像資料。
他的日記不像日記,短的也不像,是三美之外獨辟旁支的,事關讀寫,重在談藝,但是火樹銀花,談得漂亮。
日記是就算談藝和臧否仍是親切的,以其不連篇累牘、拿腔拿調,他說“葉靈鳳的文章空洞,少年空洞,老年也空洞,有所依傍,就難逃空洞。
何其芳的文章幼稚,少年幼稚,老年也幼稚,有所憧憬,就難逃幼稚。
豐子愷太就事論事,文章就是只有個輪廓子,所幸還平白,不吃力。” 他又說“龔自珍后第一人,是魯迅。
“血沃中原肥勁草”、“只研朱墨作春山”一類的句子,從唐宋元明清一路讀過來,讀到這里,是不會“咔嚓”一下,覺得斷了氣的。
而郁達夫簡直是兩當軒轉世。
我少年時代練字,邊練邊想:什么時候練好了,就抄一本郁達夫的舊體詩。
我要把它抄在毛邊紙上,翻開來,斑斑墨跡。” 似這般信手透出的識見和風雅,我輩真駟馬難追。
我只記得俞平伯在《近代散文鈔》的序里說明人的小品是“老老實實地說自己的話,可算惟一的特色”。
知堂說明人小品“言志”,這也同俞平伯的“說自己的話”是一個意思吧。
看來要講明朝小品的復活,首重的當在“言志”的復活,而不在“閑適”,林語堂對“明人小品”的著眼倒在“閑適”,也不多說了,反正我不太感冒林語堂。
老車日記3月18日記道:“六朝小賦,雖然雕琢,卻不傷氣。
氣息還疏宕,大不容易。
它是明朝小品祖宗,但明朝小品寒酸。
看來文章不怕做足(不是做作),做足到家,自然有一段神韻,一段生氣……”寫介紹的人看來沒有好好讀過——明人抖抖索索,是謂寒窗,他是“不寒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