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故鄉已有八個月了,當我提著行李,遠遠地看到蒼茫夜色中故鄉的燈火時,心兒便無比的喜悅激動著,顧不上旅途的疲憊,我飛步奔進了那個我朝思暮想的山村里。
我突然回家,爸爸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媽媽則噙著喜悅的淚花看著我問長問短。
接著媽媽便做飯去了,因為我還沒有吃飯呢! 在餐桌上,我問起了家里的情況,爸爸說起了合肥的房子出租的事;當我們談起山村里的人事變化時,爸爸告訴我:“大主人死了。
” “什么?大主人死了?”我一時愣在那里,本來十分可口的飯菜嚼在口中也不知味道了。
一個穿著一身破衣服、滿臉胡子拉茬、光頭干巴癡呆的老頭的身影在我的腦海中晃蕩著并漸漸清晰起來。
大主人姓朱,大名樹。
據村里年紀大的人說,在那個人人腦袋發暈發狂的年代,大主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學來一句:我們是社會的“大主人”,反反復復的念叨著;于是村里的人便送他一個外號:大主人,真正的名字反倒沒人叫了。
在長江南岸還盤踞著一塊臭石頭的時候,大主人隨他的母親逃壯丁來到了這個小山村,后來,便在這里的朱姓家族認了宗。
不久他的母親便去世了,他又無親無故的,孤伶伶的一人住在村里的牛棚旁邊。
大主人有些癡呆,在他年輕力壯的時候,特別的“想老婆”,人前人后的嘮叨。
便有人故意尋開心騙他說,某某地有一個女人,她原來本是你媽給你訂的娃娃親,該是你的老婆,嫌你又窮又臟,跟別人跑了,你現在應該去和她重修舊好,把她要回來。
他聽了幾次之后,竟當了真,高高興興的洗了個澡,換了身沒破的衣服跑了去。
結果被那一家的男人提著大棍子追了出來,嚇得他跑掉了褲子也不敢停下來去提一提。
像這樣的一個單身漢每天除了去搗鼓他的幾片田地之外,余下的時間,也只有攏著手到處晃悠了。
村子里的組長便將自己的一畝水田租給大主人種,生產收割他全不管,到時看產量給一部分糧食給大主人作為報酬。
大主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土地,無經濟來源,自種的糧食當然不夠吃。
于是他高高興興的應下了這件事。
風里來雨里去,收過谷子后,組長給了他三籮谷子,看起來約有二百斤左右。
可后來據大主人自己說,那三籮谷子只加工了不到一百斤米。
原來,那個年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和先進工作者,家里獎狀貼滿了四壁的組長將二揚稻(癟稻)與谷子摻在一起給了他。
從人們的議論中大認再傻也明白自己是被人耍了,他就再向組長去要谷子,吃了閉門羹,谷子沒要成,反而得罪了人家。
到了冬天下雨時,牛棚一側的墻被淋濕了倒了下來,大主人雖很幸運未被砸死,可他那可憐的又臟又暗的窩兒便全方位的開放了,凍得他縮著光頭躲在被窩里發抖。
他聽了別人的主意又去找組長給他解決這個困難。
組長正捧著茶杯烤火呢,看了看大主人哭喪著的臉說:“我沒空。
”大主人又去找村長,卻沒有了下文。
如此幾次,他實在凍得沒奈何了,便自己用茅草扎了道籬笆,總算擋了點風雨。
那一年大主人種了一畝田,卻將自己的莊稼耽誤了,結果糧食仍然不夠吃,冬季雨雪天他便賴在床上不起來,一天喝一餐玉米糊糊。
后來一個小孩子說他看見大主人將暖手火缽里的焦炭放在嘴里咯嚓咯嚓的嚼得滿嘴烏黑的咽了下去。
對此村里的人有的表示驚訝,有的則認為他是個半癡的人,也沒什么大不了。
議論幾句之后也就再無從談及了。
倒是有幾個長頭發的婦人挺“關心”這件事,見了大主人之后時而會問一問:“聽說你吃焦炭呢?有這回事?” 大主人在貧窮、孤獨和勞乏中掙扎著,這以后他又給許多人翻過地,種過莊稼,可人家許給他的承諾卻一拖再拖,始終沒有兌現。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便一天天地老去。
到了去年夏天的時候,他打著赤膊,原本壯實的胸脯上,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了出來。
他七十還差好多呢,手里已多了一根拄手的棍子。
而他那破屋子上的瓦片因天長日久已遮不住風雨了;再加上木頭做的屋梁和椽子一根根的腐爛,泥墻一天天的傾斜,大主人終于感覺到了危險,干脆將所有的家當(一張破床,一只破木箱)搬到了牛棚里。
在他年壯的時候,他還可以去做一些力氣活去糊一口飯吃,還可以種一點農副作物去換一點油鹽錢。
等到他老了,還是要去種他的地,以求收些微薄的糧食維持生活——雖然他連走路都已顫顫巍巍。
人們看到了他才會想起他的存在,茶余飯后不經意間提到他,也有人嘆息道:“大主人真是老了,都拄拐棍了,他倒真是一個‘無’保戶啊!” 住大主人隔壁的阿三嫂有一天在河邊洗衣服時道:“大主人昨晚在哭呢!” “哭什么呢?”一起洗衣服的人問道。
“他哭他的媽呢!他說他的媽為什么那么狠心,丟下他走了,讓他一個人活著受罪。
唉,真是癡憨一個!” 有一天深夜,天氣很熱,我躺在屋外的竹床上,忽然聽到大主人用哭腔叫著:“阿三!阿三!” 我連忙跑到牛棚里去,只見大主人一手舉著油燈(他用不起電),一手捂著鼻子,低了頭坐在地上,阿三站在一邊。
煤油燈下微弱的燈光映著大主人面前的一大灘東西,空氣中飄著一股腥味:血! 大主人聲音顫抖的哼道:“阿三吶,我……我要死了,你望望呢,我鼻子淌了這么多血!” 我和阿三把他扶到床上仰靠著,他那原本黑瘦的臉上此時卻已蒼白如紙,那雙沾滿了血的手冰涼,不停地顫抖。
“我們去找醫生!”阿三對我說。
醫生睡在屋子里,他是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以種地為主,不是專職醫生),我和阿三在他窗下候了十多分鐘,他只說沒有藥——大主人身無分文,他當然不肯給他用藥的。
大主人在床上躺了二天,起來后,他的臉變得“又白又胖”(浮腫)。
第二天下午,他拄著棍子,提著一串豬肉慢慢地踱進了村里。
他喜悅地告訴村里的人:他去找村長,村長讓他去買一斤肉補補身子,錢由村委付。
他提著肉給大伙看,卻全是肥泡泡。
原來那個屠夫將賣不掉的豬肚皮上的肉砍給他了。
大主人看著那串肉喃喃的道:“還是過年吃的肉呢,到現在都沒有吃過……”一邊說一邊緩緩的走回牛棚里去。
也許,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吃肉了。
據母親說:大主人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
阿三嫂早上還看到他在做玉米糊糊呢,到傍晚被路過牛棚的人發現時,他已無聲無息地橫倒在他的床上,二只眼睜得大大的,眼珠凸了出來,雙手緊緊的揪著那又黑又破的蚊帳。
村里的人將他埋了。
清早,我走上村后的小山崗,在大主人生前種過的土地里,孤伶伶地立起了一座墳包,沒有墓碑,沒有花圈。
風吹著四周的枯草唿喇喇地響著。
我的雙眼慢慢的濕潤起來,文明的風何時才能吹醒人與人之間沉睡了的溫情呢? 我的故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