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荷
張曉風
有一次,雨中走過荷池,一塘的綠云綿延,獨有一朵半開的紅蓮挺然其間。
我一時為之驚愕駐足,那樣似開不開,欲語不語,將紅未紅,待香未香的一株紅蓮!
漫天的雨紛然而又漠然,廣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這樣一株紅蓮!像一堆即將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傾潑的顏色!
生命不也如一場雨嗎?你曾無知地在其間雀躍,你曾癡迷地在其間沉吟——但更多的時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濕,那些無奈與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
可是,看那株蓮花,在雨中怎樣地唯我而又忘我,當沒有陽光的時候,它自己便是陽光。
當沒有歡樂的時候,它自己便是歡樂!一株蓮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綠,一池無聲的歌——豈只有哲學書中才有真理?豈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筆簡單的雨荷可繪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葉支撐了多少世紀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則長長的雨季何患?
白千層
張曉風
在匆忙的校園里走著,忽然,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白千層”,那個小木牌上這樣寫著。
小木牌后面是一株很粗壯很高大的樹。
它奇異的名字吸引著我,使我感動不已。
它必定已經生長很多年了,那種漠然的神色、孤高的氣象,竟有此些像白發斑駁的哲人了。
它有一種很特殊的樹干,棉軟的,細韌的,一層比一層更潔白動人。
必定有許多壞孩子已經剝過它的干子了,那些傷痕很清楚地掛著。
只是整個樹干仍然挺立得筆直,成表皮被撕裂的地方顯出第二層的白色,恍惚在向人說明一種深奧的意思。
一千層白色,一千層純潔的心跡,這是一種怎樣的哲學啊!冷酷的摧殘從沒有給它帶來什么,所有的,只是讓世人看到更深一層的坦誠罷了。
在我們人類的森林里,是否也有這樣一株樹呢?
花拆
張曉風
花蕾是蛹,是一種未經展示未經破壞的濃縮的美。
花蕾是正月的燈謎,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個謎底。
花蕾是胎兒,似乎渾淹無知,卻有時喜歡用強烈的胎動來證實自己。
花的美在于它的無中生有,在于它的窮通變化。
有時,一夜之間,花拆了,有時,半個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于那份不可思議。
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著曇花開放,其實曇花并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它的美在于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給人的沙漠聯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扎實的美,像一則愛情故事,美在過程,而不在結局。
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顫開一分,便震出轟然一聲,像繡花繃子拉緊后繡針刺入的聲音,所有細致的蕊絲,頓時也就跟著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開始。
有一天,當我年老,無法看花拆,則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聽百草千花所打的電訊,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
病榻囈語
冰心
忽然一覺醒來,窗外還是沉黑的,只有一盞高懸的路燈,在遠處爆發著無數刺眼的光線!
我的飛揚的心靈,又落進了痛楚的軀殼。
我忽然想起老子的幾句話: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這時我感覺到了軀殼給人類的痛苦。
而且人類也有精神上的痛苦:大之如國憂家難,生離死別……小之如傷春悲秋……
宇宙內的萬物,都是無情的: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春往秋來,花開花落,都是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
只在世界上有了人——萬物之靈的人,才會拿自己的感情,賦予在無情的萬物身上!什么“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種句子,古今中外,不知有千千萬萬。
總之,只因有了有思想、有情感的人,便有了悲歡離合,便有了“戰爭與和平”,便有了“愛和死是永恒的主題”。
我羨慕那些沒有人類的星球!
我清醒了。
我從高燒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看到了床邊守護著我的親人的寬慰歡喜的笑臉。
側過頭來看見了床邊桌上擺著許多瓶花:玫瑰、菊花、仙客來、馬蹄蓮……旁邊還堆著許多慰問的信……我又落進了愛和花的世界——這世界上還是有人類才好!
山茶花
郭沫若
昨晚從山上回來,采了幾串茨實、幾簇秋楂、幾枝蓓蕾著的山茶。
我把它們投插在一個鐵壺里面,掛在壁間。
鮮紅的楂子和嫩黃的茨實襯著濃碧的山茶葉——這是怎么也不能描畫出的一種風味。
黑色的鐵壺更和苔衣深厚的巖骨一樣了。
今早剛從熟睡里醒來時,小小的一室中漾著一種清香的不知名的花氣。
這是從什么地方吹來的呀?——
原來鐵壺中投插著的山茶,竟開了四朵白色的鮮花!
啊,清秋活在我壺里了!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里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
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花船的失去了蹤影。
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
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韻的桐嚴嫂來的生龍活脈。
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
南面對江,便是十里長洲;唐詩人方干的故居,就在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圈深處。
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
東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 的 官道,隱而復現,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的間隔。
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談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空曠的天空里,流漲著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月影。
這時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風,云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
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里的燈光,也忽陰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
——《釣臺的春晝》
幾日西北風一刮,天上的鱗云,都被吹掃到東海里去了。
太陽雖則消失了幾分熱力,但一碧的長天,卻開大了笑口。
富春江兩樣的烏桕樹、槭樹,楓樹,振脫了許多病葉,顯出了更疏勻更紅艷的秋社后的濃妝;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種和平的氣象,那一種潔凈沈寂,歡欣干燥的農村氣象,就是立在縣城這面的江上,遠遠望去,也感覺得出來。
那一條流繞在縣城東南的大江哩,雖因無潮而殺了水勢,比起春夏時候的水量來,要淺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卻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見浮在水面上的鴨嘴的斑紋。
從上江開下來的運貨船只,這時候特別的多,風帆也格外的飽;狹長的白點,水面上一條,水底下一條,似飛云也似白象,以青紅的山,深藍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閑地無聲地在江面上滑走。
水邊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魚蝦,采被水沖洗得很光潔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們,都拖著了小小的影子,在這一個午飯之前的幾刻鐘里,鼓動他們的四肢,竭盡他們的氣力。
——《自傳之一:悲劇的出生》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色的殘陽。
我洗了洗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臺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水地。
往北走去,只見前后左右,盡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
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面的高處,滿掛了夕陽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農民的息作。
穿過了香冢鸚鵡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 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
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 君背后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來,向西邊的瞪目呆住了。
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
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還要虛無縹渺。
監獄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干高頭。
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象積絨,也不象銀河。
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斗。
同是在這返光里
飛墜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
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鐘,又回頭向東北三面環眺了幾分鐘,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小春天氣》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
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
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
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
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故都的秋》
都是郁達夫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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