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一條街
我又看見它了。
在南方的夜晚,春日沉沉的睡夢里,我看見那條陳舊的街道,像水波一樣來回蕩漾,漣漪輕輕拍打心房。
是的,已經很多年過去了,午夜獨自懷想那條老街,恍若遠眺曾經的青春歲月。
這條短而窄的老街,約莫五六十棵梧桐樹的距離,眼力好的人可以從街南一直看到街北,青石板的路面斑駁不平,沿街的店鋪也是看得見年歲的,青瓦灰墻,木門上的老記號很難辨認,連里面端坐的人也多是白胡子紅拐杖。
如果是雨天,路面上總會聚集起一些暫時排不出去的水,很惱人,因此步行總要小心翼翼地睜大眼掂著腳才行。
不熟悉的人對這里的印象定然不會好,到處都是麻煩,交通、水電、公共衛生……抬眼俯首都是藏在日常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不如意不順心,每一個細枝末節都包含了瑣碎、促狹、雜蕪和刺痛。
然而,老街的居民以及熟知它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對老街是很有感情的。
這里保留著他們亙古不變的生活習慣。
而說老街的光彩,卻要從黃昏開始。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人潮、炊煙、燈火,還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夜晚即將到來的時候,散發出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繁華,凌亂的,世俗的,但是暖人肺腑。
每天都是這個樣子,無論炎夏寒暑,起風落雨,到了這個時候,這街便慢慢地活絡起來。
看見了嗎?那些門楣被煙火熏黑的店鋪紛紛生火燒水,上戰場一樣,誰家也不落后,開爐門,蒸饅頭,排桌子,布電線……,而最多的最惹眼的則要數那些從四下里會聚至此的擔子攤子,呵,他們幾乎將整個家都搬出來了,鍋碗瓢盆桌凳,樣樣齊備,就連水也是用塑料桶裝來的。
不知怎的,他們做生意總要比那些店鋪人家格外地賣力上心,他們其中有姐妹檔夫妻檔,或者叔伯檔的,總之都是些家里的親眷,骨子里留著互有淵源的血。
這些流動的風景仿佛西天的一抹彩霞,某一瞬間,讓置身其中的人感到些許的動容:對活著有了一點凜然的了悟,但這點想頭一溜煙就過去的,很輕,綿綿的,像風。
有什么好想的,人家有板有眼地做生意,他們笑一笑,什么不也想了,埋頭認真地吃東西,黑暗一點點地彌散,夜晚來了。
他們是這里的主角,他們和那些店鋪之間達成了一種無需言明的和諧。
僅僅是三年的學習時間,他們畢業之后,下一撥的人又緊跟著來了。
他們是流水一樣的過客,老街見證他們最珍貴的青春。
他們成全了這條老街。
一兩年過去之后,當已經身為人師的他們故地重游時,老街上的一些人還是認識他們的,譬如說書店的胖老板一口就能叫出名字,他的好記性一如當日,還有飾品店的老板娘最喜歡套近乎,她看見了你就問,工作忙吧有對象了嗎?另外一些相見的情形就很難堪了,飯店的老板鐵青著臉冷不丁地劈面說道,你還有一筆帳打算什么時候結清?聽的人滿面羞愧,一時無言以對。
賣云南米線和涼皮的是一對外地夫妻,對于久別到來的他們,店主并未察覺出什么,在他們眼里,只要是顧客,就笑吟吟地對待,他們讀不懂他們那一份追憶和懷念的心情。
倒是那個賣湯圓的老太太皺著眉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好象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吧?只這一句,讓聽的人恍然想大慟一場——光陰如水,人世悠長,總有一些情誼是割不斷的。
我終于有機會去探望那條老街了。
然而,一個消息打消了我的念頭:我的母校師范學校已經不復存在!只是,依然惦念著老街,我的同窗們,你們是否如我一樣,常常在夢里看見從前的歲月。
那時候,老街上的風輕輕地吹,吹過我們明媚的笑臉,我們無憂地以為人生就是這樣,芳香,歡快,沉醉,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