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里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
他剛一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
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
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
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
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
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
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
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
他明白了。
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
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
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里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
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凈,好像在提煉什么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里邊提煉出點什么來似的。
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里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糊,比漿糊還黏。
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里一飛也要黏住的。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墻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墻根給淹沒了。
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
是要奮斗的,卷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墻,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
偏偏那人家的板墻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墻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么,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
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
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
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
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
喂豬的老頭在墻根上靠著,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
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
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鐘之內,天空里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
再過一秒鐘。
沒有什么變化。
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
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么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么。
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
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
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
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里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
一會工夫,火燒云下去了。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墻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壇子陪著它蹲在那里。
壇子底上沒有什么,只積了半壇雨水,用手攀著壇子邊一搖動:那水里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地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
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邊可是什么也沒有。
其實不能夠說那是“里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
談不到什么“里邊”“外邊”了。
就簡稱“缸磉”吧!在這缸磉上什么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
小時候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磉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
嚇得趕快就跑。
跑得很遠地站在那里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磉的下邊去了。
這缸磉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磉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
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么。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銹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里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
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
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
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
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
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
比方缸子里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么,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么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
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
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他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
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
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
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