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散文《三幅畫》賞析
戊辰龍年前夕,往榮寶齋去取裱的字畫。
在手提包里翻了一遍,不見取物字據。
其實原字據已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代替的是張掛失條。
而連這掛失條也不見了。
業務員見我懊惱的樣子,說,拿走罷,找著以后寄回來就行了。
我們高興地捧了字畫回家。
一共五幅,兩幅字三幅畫,一幅幅打開看時,甚生感慨,現只說這三幅畫。
三幅畫均出自汪曾祺的手筆。
老實說,在1986年以前,我從不知汪曾祺擅長丹青,可見是何等的孤陋寡聞。
原只知他不只寫戲還能演戲,不只寫小說散文還善舊詩,是個多面手。
四十年代初,西南聯大同學上演《家》。
因為長兄鐘遼扮演覺新,我去看過戲。
有兩個場面印象最深:一是高老太爺過世后,高家長輩要瑞玨出城生產,覺新在站了一排的長輩面前的惶恐樣兒。
哥哥穿一件煙色長衫,據說很瀟灑。
我只為覺新傷心,以后常常想起那傷心;一是鳴鳳鬼魂下場后,老更夫在昏暗的舞臺中間,敲響了鑼,鑼聲和報著更次的喑啞聲音回蕩在劇場里,現在眼前還是那老更夫的模樣,耳邊還有那聲音,澀澀的,很苦。
老更夫是汪曾祺扮演的。
時光一晃過了四十年。
八十年代初,《鐘山》編輯部舉辦太湖筆會,從蘇州乘船到無錫去。
萬頃碧波,洗去了塵俗煩惱,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
我坐在船頭上乘風破浪,十分得意,不斷為眼前景色歡呼。
汪兄忽然遞過半張撕破的香煙盒紙,上寫著一首詩:“壯游誰似馮宗璞,打傘遮陽過太湖,卻看碧迫千萬頃,北歸流入枕邊書。
”我曾要回贈一首且有在船諸文友相助,亂了一番,終未得出究竟。
而汪兄這首游戲之作,隔了五年,仍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
1986年春,偶往楊周翰先生家,見壁懸畫圖,上棲一只松鼠,靈動不俗。
得知為汪兄大作時,不勝驚異。
又有一幅極秀的字,署名上官碧,又不知這是沈從文先生筆名。
楊先生則為我的無知而驚異,笑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實在是的,我常處于懵懂狀態,這似乎是一種習慣。
不過一經明白,便有行動,雖然還是拖了許久。
初夏時,我修書往蒲黃榆索畫,以為一年半載后可得一張。
不想一周內便來了一幅斗方。
兩只小雞,毛茸茸的,歪著頭看一串紫紅色的果子,很可愛。
果子似乎很酸,所以小雞在琢磨罷。
這畫我喜歡,但不滿意,懷疑汪兄存有哄小孩心理,立即表態:不行不行,還要還要!
第二幅畫也很快來了。
這是一幅真正的贈給同行的畫,紅花怒放,下襯墨葉,緊靠葉下有字云:“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臨風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畫中花葉與詩都在一側,留有大片空白,空白上有煙灰留下的一個小洞。
曾囑裱工保留此洞,答稱沒有這樣的技術。
整個畫面在臨風自得的恬淡中,卻有一種活潑的熱烈氣氛,父親看不見畫,聽我念詩后,大為贊賞,說用王國維標準來說,這詩便是不隔。
何謂不隔?物與我渾然一體也。
這時我已滿意,天下太平,不再生事。
不料秋末冬初時,汪兄忽又寄來第三幅畫。
這是一幅水仙花,長長的挺秀的葉子,頂上幾瓣素白的花,葉用藍而不用綠,花就紙色不另涂白。
只覺一股清靈之氣,自紙上透出。
一行小字:為紀念陳澄萊而作,寄與宗璞。
把玩之際,不覺虛欷。
謝謝你,汪曾祺!
澄萊乃我摯友,和汪兄也相識。
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澄萊與我一同下放在涿鹿縣。
當時汪兄在張家口一帶,境況比我們苦得多了。
一次開什么會,大家穿著臃腫的大棉襖在塞上相見。
我仍是懵懵懂懂,見了不認識的人當認識,見了認識的人當不認識。
澄萊糾正我,指點我這人那人都是誰;看我見了汪兄發愣,苦笑道,汪曾祺你也不認識!
澄萊于1971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
我曾為她寫了一篇《水仙辭》的小文。
現在誰也不記得她了,連我都記不準那恐怖的日子。
汪兄卻記得那水仙花的譬喻,為她畫一幅畫,而且說來年水仙花開,還要寫一幅。
從前常有性情中人的說法,現在久不見這詞了。
我常說的“沒有真性情,寫不出好文章”的大白話,也久不說了。
性情中人不一定寫文章,而寫出好文章的人,必有真性情。
三幅畫放到1987年才送去裱,到1988年春節才取回。
在家里再翻手提包,那掛失條竟赫然存在焉。
我只能笑自己的糊涂。
【賞析】
讀宗璞的《三幅畫》,初看標題,以為主要是描述與她有關的三幅畫的內容,讀后才明白,文章主要是寫老作家汪曾祺。
無論是宗璞,還是汪曾祺,我想,大家都應該是比較熟悉的。
從兩千年秋季開始,宗璞的文章連續兩篇被選入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汪曾祺的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又是連續兩年被兩個地方當作中考閱讀文章。
可見,倆人的文章在當代散文中都十分看好。
我們先說宗璞,她是著名哲學家馮友蘭的女兒,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所受教育自然非一般人可比,再加上閱歷廣博,好學善思,所寫散文正如文章標題所說,確實是秀雅古樸,又渾然天成,看似信手拈來,卻取舍得當;如行云流水,又舒卷有致。
既有女性散文的細膩婉曲,豐厚情韻,又不乏深刻思考,獨到見地。
這些特點,我們在她的《紫藤蘿瀑布》、《花的話》、《丁香結》等篇中都曾深刻地體會過。
再說汪曾祺,正如《三幅畫》中所談到的,他確實是個多面手,詩、文、畫俱佳,而且還會樂器、能演出。
他給人最深刻的是文章筆力的強健、老到,且不乏幽默感。
我們雖然永遠無緣與他相見,但從他的、他兒女的、以及他人記述他的文章中,還會深深地感受到,他是一位平易近人、熱情豪爽、對生活充滿了深深的熱愛的人。
讀他的文章,你似乎覺得他就坐在你的面前,將他所經歷的生活、對人生的體驗和思考,向你娓娓敘談。
難怪他的晚輩們將他當作同輩份看待,親昵地稱呼他為“老頭兒”。
不過,這樣兩位作家的友情如此篤厚,我想,大家可能也和我一樣,直到讀了《三幅畫》以后才知道。
畫是兩位作家友情發展乃至趨于深厚的載體。
盡管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宗璞就看過汪曾祺演出;盡管又隔了十多年他們在困境中相遇;還有再后來的太湖上的贈詩游戲。
但真正成為摯友還是因為這三幅畫。
第一幅畫是偶然得知汪曾祺“擅長丹青”,求索后得之,因為曾有過太湖贈詩的歷史,又因為畫面簡約逗人,因此一個“不行不行,還要還要”,就又有了第二幅。
這第二幅被作者認為“是一幅真正贈給同行的畫”,“整個畫面在臨風自得的恬淡中”,“有一種活潑的熱烈氣氛”,達到了“物與我渾然一體”的境界。
第三幅畫是汪曾祺主動寄來的,其畫“為紀念陳澄萊而作”,陳澄萊是倆人的朋友,在**中“不明原由”地死去,因此這幅畫有“一股清靈之氣,自紙上透出”,引起了作者“把玩之際,”深懷故友,“不覺虛欷”。
如果把這三幅畫的內容聯系起來看,我們可以得出下面的結論:第一幅是年長者逗年少者歡樂之作,第二幅為赤誠了解文友性情后才有的佳作,第三幅則表達了作畫者和受畫者共同對亡友的深切的懷念。
宗璞評價汪曾祺有 “真性情”,就是因為他看似幽默不羈的外表下埋藏著對人深深的理解,他理解宗璞的恬淡幽靜的性情,他懂得宗璞盡管不愿記起當年那“恐怖的日子”,卻在內心深處一直沒有忘懷逝去的摯友。
就因為如此,宗璞懷著看似感激實則可以稱得上感動的心情記述了獲得三幅畫的全過程。
當然作者也沒有忘記運用細節描寫的方法,將摯友的個**好準確的表現出來。
如在太湖上的贈詩,寫在了“半張撕破的香煙盒紙上”,第二幅畫上的空白處“有煙灰留下的一個小洞”。
從行文的角度說,做到了上下文相互照應,但是作者卻“囑裱工保留此洞”,又透露出文友之間的理解和深摯情誼。
還有開頭取畫時丟失字據,結尾處取回時字據赫然在目,都既體現了作者為文的功力,又蘊含著對贈畫者──摯友──汪曾祺的感念之情。
因此,《三幅畫》的敘寫故事,結構為文,應該用八個字——秀雅古樸,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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