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散文作家,一位有著獨特風格的散文名家。
作為文壇上的一位后起之秀,陸蠡的人生之路不長,文學生涯短暫,創作成果也不豐盛,然而如同他那“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人生價值一樣,他的散文創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占有不容忽視的光榮的一頁,其魅力是長存的。
從一九三三年發表處女作《海星》至一九四二年去世,陸蠡從事文學活動尚不足十年,發表散文作品不過四十余篇,然而正如“海星”雖小卻晶瑩可愛一樣,陸蠡的散文卻自有其不可低估的思想與藝術價值。
……卓異的人格,詩人的情懷,以及對散文藝術的精心探索,使陸蠡的散文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真純的文格,是陸蠡散文的一個顯著特色。
任何作品都呈示著或優或劣、或高或下的文格。
所謂文格,其實也就是作家人格的藝術再現。
古人云:“文貴有我。
” “有我”,就是有作家自我的藝術個性,有作家自我的獨特人格。
不管作家本人是否清醒地意識到,其作品總是鮮明地呈現著作家自身的人格。
對于散文作品來講,作家的人格則表露得更為直接、更為顯明。
在談到我國現代散文的創作時,郁達夫曾指出,“現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
”并且強調,比之小說,現代散文“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 (《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
藝術實踐表明,作家的情操、志趣、品性、氣質,總是要滲透在他所營構的散文世界里。
我們讀陸蠡的散文,可以感受到一種真純的思想與藝術的魅力。
這種魅力無疑源于他那顆“黃金”般的心。
在幾乎追憶陸蠡的每一篇文章中,人們都用“璞玉”、“黃金”、“崇高”之類的詞語贊譽陸蠡的心靈。
他襟懷坦誠,大公無私,心地善良,品行端正。
正是這種崇高的人格,賦予了他的作品以真純的精神境界。
……
古人云:“萬古常青,只有一真耳。
”真,是藝術的生命,真是散文成敗的關鍵所在。
對散文來說,真,意味著不僅要真實地描述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且要真實地表現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
陸蠡的散文,情真、意真,呈現出強烈的真摯美。
《海星》集內的篇章,多屬展示“童心”之作。
作者以誠摯而富有情趣的筆觸,剖示孩童的心靈,謳歌稚嫩的生命,為我們描繪出一個個真切而又令人神往的童話世界。
《竹刀》集的創作,誠如作者所說,是他“生命的里程碑”,……作者稱自己的“感喟”不過是“凡人之情”。
……《囚綠記》集敘寫的是作者“吞吐的內心的呼聲”、“心靈起伏的痕跡” (《<囚綠記>序》)。
作者對理智與感情的矛盾,心靈深層的隱私,都不加掩飾地予以展呈。
《寂寞》著力坦示了作者內心的“寂寞”,《囚綠記》在贊頌“綠友”的同時,也坦露了要占有它的“自私”的念頭。
“吞吐”的“呼聲”,“起伏”的“心靈”,在作者筆下都得到了真率的表呈。
在《八哥》中,作者描述了主人對八哥叫聲的“達意”,并由此聯想到某一種人的“聰明”:“善于曲解各種話”;聯想到某一種人的“愚笨”,“異類說的含糊的話,也往往當作真的人說的話了”。
不曲解人意,不以假當真,真誠地作人,誠實地生活,這便是陸蠡為人處世之道。
作者的這種人格,賦予了他的作品以真率的品格。
陸蠡的散文,不僅真,而且純,——呈示出一種純凈、高潔的審美風范。
在處女作《海星》中,作者滿懷深情地描述了一位孩子手捧貝殼,“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一半給他親愛的哥哥,一半給他慈藹的母親”。
追尋光明,呼喚美好,《海星》以它高雅的思想境界,昭示了陸蠡全部創作的出發點和歸宿。
他的代表作《竹刀》和《囚綠記》,最能體現他的這種審美指向了。
在《竹刀》中,作者禮贊了一位見義勇為、視死如歸的青年山民。
面對木行老板的貪得無厭的逼迫,這位山民用竹刀勇猛地刺進盤剝成性的老板的胸膛,大滅了吸血鬼們的威風,大長了山民百姓們的志氣。
在官廳受審時,他坦然自若,不動聲色地用竹刀刺進自己的左臂,以證實竹刀的威力。
作者對這位山民性格的刻畫,也是對自己心靈的寫照,——借助山民的壯烈行為昭示自己的胸懷,寄托自己的理想。
幾年之后,作者面對兇敵,剛直不屈,舍身成仁,保護了自己和祖國的尊嚴。
這種自我犧牲的悲壯精神,與《竹刀》中的青年英雄的神情氣度何其相似!
在《囚綠記》中,作者借助對綠色植物常春藤的贊美,表露了自己乃至整個中華民族追求光明的圣潔靈魂。
作者以“常春藤”為“綠友”,朝夕相處,息息相關。
被“囚”的‘綠友”,失去了陽光,“好像病了的孩子”,然而“它的尖端總朝著窗外的方向”。
作者“珍重地開釋了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并“向它致誠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蒼綠”。
在異族入侵、祖國受辱之際,作者寫“綠”贊“綠”,顯然不是迷戀景色,而是借助綠色的生命,展示自己向往光明的心境,抒發自己熱愛祖國的激情,贊頌中華民族渴求自由,堅貞不屈的精神。
“綠色”,既是作者的本色,也是他的散文創作的基本色調。
作者誠然向往和贊頌美與善,但決不因此而回避和掩飾丑與惡。
在他筆下,美與丑,善與惡總是相對立而存在,相交織而呈現。
在以勞苦大眾為表現對象的作品中,作者既贊美了他們質樸、善良的高貴品性,又展示了他們困頓、悲苦的生活境遇,并揭露了舊勢力的不義、殘酷。
在謳歌美與善的時候,決不掩飾現實的冷酷與陰暗,在剖示自己情懷的時候,決不回避內心深處的矛盾與苦悶,這種藝術追求和表現,使得陸蠡的作品具有了真純的品格。
濃幽的詩意,是陸蠡散文的又一重要特色。
……散文詩化,使陸蠡的散文具有了詩的特質、詩的魅力,具有了濃郁的詩意美。
詩意,亦即詩的意境。
詩的意境,是一種高品位的藝術境界。
它要求情景交融、形神兼備,做到主觀之“意氣(情與理)與客觀之“境”(形與神)的和諧統一,從而創造出一種富有感染力和啟示力的藝術世界。
正如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所說:“真正的散文是充滿著詩意的,就像蘋果飽含著果汁一樣。
”(《散文的詩意》)優秀的散文總是具有詩的意境的。
陸蠡的散文,不論繪景詠物還是寫人敘事,都不止于對審美對象的客觀描摹,而是以自己的心靈擁抱題材,通過詩意的聯想、詩情的滲透,創造出濃幽的詩的意境。
《海星》集內的作品,既是詩又是畫,每一篇都創造了一個令人心醉的意境。
《海星》中的孩童,竟然幻想用貝殼摘取星星,而且是那樣癡情,那樣執著。
看似異想天開,然而這出于一顆稚嫩的心靈,叫你不能不信,并且為之動情。
這里,人是詩化的,景是詩化的,事是詩化的。
“海星’閃閃,情深意濃,意境優美,堪稱一首“童心贊”。
《荷絲》向我們描述了荷花姑娘與蜻蜓公子的愛情故事。
作者從“荷梗中有抽剪不斷的細絲”提煉詩意,由“荷絲”幻化出“愛思”,進而生發出奇妙的聯想。
作者把荷花與蜻蜓的狀貌神情,巧妙地與處女、公子相比擬,形與神、景與情自然融匯,妙趣橫生,構成一個詩意盎然的藝術境界。
《海星》集中的不少篇章,可視為詠物之作。
作者筆下之物,不僅有情意、有性靈,而且寫來又不止于詠物,而是托物言志,抒寫自己對人生的詩意感受。
這些作品小巧玲瓏,富有詩體美。
從形式和詩趣看,它們可以說是二十年代出現的“白話小詩”的擴展和變種。
由于篇幅過于短小,作者的思想也尚未成熟,所以它們顯得容量小,力度不足。
如果說《海星》集尚側重于主觀感興,那么此后所寫的《竹刀》集、《囚綠記》集則是趨向于寫實了。
不過這種寫實仍是飽含詩意的。
《竹刀》顯然是以“竹刀’行刺作為中心事件,然而作者寫來,卻遲遲不提“竹刀”,遲遲不讓主人公亮相,而是先縱筆潑墨,著力描繪山景的明媚秀麗,繼而引出少女變作石像的古老神話,然后才正面描述青年英雄行刺的壯舉。
通過背景的精心設計,氣氛的著意渲染,使故事具有了濃郁的詩情畫意,讓英雄染上了浪漫主義的傳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