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笑》(阿文音譯為Dam‘ah Wa lbtis mah/英譯為A Tear and a Smile)是紀伯倫第一批散文詩的合集,也是他寫得最美的散文詩集之一。
加上"引子"和"結語"共有56篇作品,內容非常豐富;該集正式出版于1913年,但其中的篇章早在1903年至1908年就已寫出并發表了。
刊載這些文學小品的是在美國紐約發行的阿拉伯《僑民報》。
該報的主持人是紀伯倫的一位同胞,名叫納希L·阿利達。
正是由于這位慧眼獨具的出版家的鼓勵和堅持,《淚與笑》才得以結集出版。
本世紀第二個十年開始前后,紀伯倫已受到尼采哲學的影響,他對《淚與笑》中流露出的哀怨、痛苦和傾訴已經表示出否定態度,甚至對再次出版表示"愧怍不安",但最終還是同意出版了。
這一過程的前前后后在納希L·阿里德撰寫的序言中均有記載。
《淚與笑》從一開始就展現了紀伯倫最關心的文學主題:愛與美,大自然,生命哲學,人道主義,社會批判,詩人的使命和孤獨,等等。
這個集于中的全部散文詩作,已預示了紀伯倫一生的創作方向,也集中反映出紀伯倫的藝術風格發展趨勢。
在《美》、《在美神的寶座前》等文里,作者把"美當作宗教,當作主神;認為美中才有真理,才有光明;美是"智者哲人登上真理寶座的階梯"美以使人的靈魂"歸真反璞至大自然"。
在《幸福的家園》。
《情侶》等篇目,他把愛與美比作一對情侶,而把智慧說成是這對情侶的"女兒"。
在紀伯倫描繪的生命流程中,愛與美是他的小發點,也是他的終點,他最終是要"回到愛與美的大海中"去的。
《火寫的字》一文表現了紀伯倫積極的人生哲學,對人生、未來充滿信心。
他一反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那"聲名用水書寫"的觀點,而提出"聲名用火寫在天空"。
他相信人類走過"鋪滿荊棘的道路",穿過"人生黑夜的陰影'之后,"黎明終將會到來"。
在《夢境》一文中,描繪出自己與"青春結伴而行",而"希望則在前面引路飛奔"的理想的人生道路。
《在日光下》一文,指出人生有其意義,并非空虛,人生是克服艱辛,走向光明,向真理運行的。
從副題上看,是有意否定圣經《傳道書》所謂人生空虛的悲觀論的。
《淚與笑》中有許多篇章是直接針對人類社會中的不義和罪惡的。
作者通過《夢境》暴露出一個顛倒、荒誕的世界:"我看到祭司們像狐貍般老奸巨猾;騙人的帝王在千方百計地籠絡民心""牧師多如牛毛,他們兩眼仰望天空,心卻埋在貪婪的墳墓中","可憐的窮人在耕種,富豪卻去收獲"。
《茅屋與宮殿之間》、《兩個孩子》用對比的手法,展示了人類在歲月舞臺上長年演出的悲劇,批判了那些為這悲劇"喝彩叫好"的"觀眾"。
《罪犯》控訴罪惡的社會把好人變成兇手飛啞巴畜牲》通過一只"受盡了人的殘酷虐待"的護家犬,如何逃離了那片"不講仁義、沒有公正"的土地,形象地揭示廠那些被社會拋棄的人們的悲慘命運。
一部分作品的社會批判性,與紀伯倫小說的社會批判性在激烈程度上、深刻性上,都不相上下,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淚與笑》也涉及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主題,《相會》通過歷史的追憶,表現"黎巴嫩之子"與"尼羅河仙女"之間永恒的愛情,實際上歌頌丁阿拉伯世界各民族之間的同胞手足之情。
《時世與民族》以歷史老人的深沉目光,審視了民族的興衰,闡述了一種歷史哲學。
作者借時光老人之口,指出東方:—些民族的衰落,不過是一種"必要的沉睡","隨之而宋的將是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紀伯倫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是和他的人類一體觀相聯系著的。
他認為祖國和世界是統一的,不是對立的。
在《致責難者》中他提出:"整個地球都是我的祖國,所有的人類都是我的鄉親。
'在《詩人的聲音》中,更具體闡述了自己的這一立場。
他說:"人類劃分成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集體,分屬于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地區。
而我認為自己卻既不屬于任何一國,又不屬于任何一地。
因為整個地球都是我的祖國,整個人類都是我的兄弟;因為我覺得,人類本來就不夠強,把自己肢解得零七碎八,豈不荒唐,地球本來就不夠大,再分成大大小小的國家,豈非太傻?"所以他說:"我愛故鄉,更愛整個的大地。
"他反對和憎惡假借"愛國主義"之名占侵略鄰國,屠殺無辜這是典型的人類一體論,地球家園淪陷。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民族沙文主義和民族復仇主義的叫嚷甚囂塵上的時候,發出這種充滿理性的呼喚,喊出"你是人,我愛你,我的兄弟!"這樣的口號,充分說明了紀伯倫的清醒和良知。
《淚與笑》也是紀伯倫價值觀和人生理想的—次集中展示。
在《真偽之間》、《致我的窮朋友》等篇章內,我們可以看到體現他價值觀的最重要、最關鍵的字眼:"生命"、"自由","良心"、"公正"、"博愛","真理',當然還有紀伯倫神廟里的主神"愛"與"美'。
在《展望未來》、《幻想女王》等篇章中。
我們則可以看到他的社會理想,未來世界的藍圖,一那是一個沒有貧者、沒有"醫生"、沒有"教士"、沒有"律師",人人平等的世界。
《淚與笑》中最優美、最有韻味的抒情散文詩,恐怕當推《組歌》中的《浪之歌》、《雨之歌》、《美之歌》以及《花之歌》諸篇了。
這幾昌-作品情思交融,婉約清麗,晶瑩剔透,稱得上是散文詩中的上乘之作,深受讀者喜愛,把它們視作散文詩的"典范"或"標準"亦無不可。
這幾篇作品之所以膾炙人口,是因為它們十分難得地實現了一般詩作難以達到的"自然"這一目標。
這篇篇佳作,既顯示出真實的外在的"自然",又顯露出清淳的內在的"自然",并通過從"自然"中選取的種種意象,將情、理、景融為一體,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實屬上乘。
淚與笑(梁遇春)
匆匆過了二十多年,我自然也是常常哭,常常笑,別人的啼笑也看過無數回了。
可是我生平不怕看見淚,自己的熱淚也好,別人的嗚咽也好;對于幾種笑我卻會驚心動魄,嚇得連呼吸都不敢出聲,這些怪異的笑聲,有時還是我親口發出的。
當一位極親密的朋友忽然說出一句冷酷無情冰一般的冷話來,而且他自己還不知道他說得會使人心寒,這時候,我們只能哈哈哈莫名其妙地笑了。
因為若使不笑,叫我們怎么樣好呢?我們這個強笑或者是出于看到他真正的性格(他這句冷語所顯露的)和我們先前所認為的他的性格的矛盾,或者我們要勉強這么一笑來表示我們是不會給他的話所震動,我們自己另有一個超乎一切的生活,他的話不能損壞我們于毫發的,或者......。
但是那時節我們只覺得不好不這么大笑一聲,所以才笑,實在也沒有閑暇去仔細分析自己了。
當我們心里有說不出的苦痛纏著,正要向人細訴,那時我們平時尊敬的人卻用個極無聊的理由(甚至于最卑鄙的)來解釋我們這穿過心靈的悲哀。
看到這深深一層的隔膜,我們除開無聊賴的破涕為笑,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有時候我們倒霉起來,整天從早到晚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失敗的。
到晚上疲累非常,懊惱萬分,悔也不是,哭也不是,也只好咽下眼淚,空心地笑著。
我們一生忙碌,把不可再得的光陰消磨在馬蹄鐵輪,以及無謂敷衍之間,整天打算,可是自己不曉得為甚這么費心機,為了要活著用盡苦心來延長這壽命,卻又不覺得或者到底有何好處,自己并沒有享受生活過,總之黑漆一團活著。
夜闌人靜,回頭一想,哪能夠不吃吃地笑,笑時感到無限的生的悲哀。
就說我們淡于生死了,對于現世界的厭煩同人事的憎惡還會像毒蛇般蜿蜒走到面前,纏著身上。
我們真可說倦于一切,可惜我們也沒有愛戀上死神,覺得也不值得花那么大勁去求死,在此不生不死心境里,只見傷感重重來襲,偶然掙些力氣,來嘆幾口氣,嘆完氣也免不了失笑,那笑是多么酸苦的。
這幾種笑聲發自我們的口里,自己聽到,心中生個不可言喻的恐怖,或者又引起另一個鬼似的獰笑。
若使是由他人口里傳出,只要我們探討出他們的源泉,我們也會惺惺惜猩猩而心酸,同時害怕地全身打戰。
此外失望人的傻笑,下頭人挨了罵對于主子的陪笑,趾高氣揚的熱官對于貧賤故交的冷笑,老處女在她們結婚席上所呈的干笑,生離永別時節的苦笑——這些笑全是“自然”跟我們為難,把我們弄得沒有辦法,我們承認失敗了的表現是我們心靈的堡壘下面刺目的降幡。
莎士比亞的妙句“對著悲哀的微笑”(smiling at grief)說盡此中的苦況。
拜倫在他的杰作Don Juan《唐璜》里有二句:
“Of all tales 'tis the saddest——and more sad. Because it makes us smile.”(在所有故事中它是最可悲——而且還要可悲,因為它讓我們微笑。
)
這兩句是我愁悶無聊時所喜歡反復吟誦的,因為真能傳出“笑”的悲劇情調。
淚卻是肯定人生的表示。
因為生活是可留戀的,過去的春天的日子,所以才有傷逝的清淚。
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們的一顧,我們那里會有惋惜的情懷呢?當一個中年婦女死了丈夫時候,她嚎啕地大哭,她想到她兒子這么早失去了父親,沒有人知道,免不了傷心流淚,可是她隱隱地對于這個兒子有無窮的慈愛同希望。
她的兒子又死了,她或者會一聲不做地料理喪事,或者發瘋狂笑起來。
因為她已厭倦人生,她微弱的心已經麻木死了。
我每回看到人們的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生真的值得一活的。
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
當我是小孩時候,常常覺得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現在卻在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
哪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凈化的卻不錯。
我們精神所糾結郁積的悲痛隨著臺上的凄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后我們又形容不出的快感,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
Gogol(俄國作家果戈理)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里有淚,是在正是因為后面有看不到的淚,所以他的小說會那么詼諧百出,對于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
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惑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是由于那些怨詞悲調是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
所以王國的李后主,感傷的李義山始終是我么愛讀的作家。
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于懷春的少女同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虛過的生活。
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干了,剩下的只是無可無不可那種行將就木的心境和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我所怕地微小。
十八世紀初期浪漫派詩人格雷在他的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遠見依頓學院》里說:
留下也就忘了的淚珠,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 tear forgot as soon as shed,
The sunshine of the breast.
這些熱淚只有青年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
淚盡了,個個人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漠了,墳墓的影已染著我們的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