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魯迅有感
余生也晚,趕上了魯迅先生未能夢見的新時代。
近日重讀《青年必讀書》一文,不免生出新的感受。
魯迅分書為兩大類——“中國書”與“外國書”,他“略說自己的經驗”,也確能道出旁人的體會:讀中國書,就“沉靜下去,與現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但在我們的新時代,兩類的分法遠遠不夠了;書市里的大宗,既非魯迅所說的“中國書”,亦不是標準的“外國書”,如果只用一個詞兒來概括,我想,沒有比“中國人寫的外國書”更恰當了。
人活著主要應該做事,但也需要休息,因此我現在的感受是讀中國書與讀外國書并不互相排拒。
讀外國書,使人想做事,做事久了會疲倦,想休息,于是換讀中國書;中國書使人沉靜,沉靜就休息得好,休息夠了,靜極思動,再去讀外國書,去做事。
這樣良性循環不是比偏嗜偏食好得多么?問題是無論“中國書”、“外國書”,現在都少有人讀。
假如請社會學家細心地做一項社會統計,我敢斷言,結論必定是:“中國人寫的外國書”在被讀書中占絕對的多數。
中國書,外國書,其實俱在,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厚實的墻壁障蔽著,使人眼看不見,手夠不到。
日前一位朋友喜滋滋地告訴我:“《燕知草》我終于買到了。
”他在舊書店的書架前逡巡,雖然認為架上的書全只配化成紙漿,卻不死心,仍舊上下左右習慣性地掃描。
突然眼角一亮,瞥見旁邊一位青年手中翻著的竟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燕知草》,驚喜不已,他一邊期待,一邊擔心,注意著青年的動靜。
青年翻了一會,把書扔下了。
朋友畢竟是位謙謙君子,死守“不掠美”的善道,他撿起書,趁青年還未掉頭他顧,殷殷問道:“你不要嗎?這可是本好書啊!”青年回說:“這種書現在沒人要看了!”朋友如愿以償,又不禁感嘆:“我喜悅之余,竟覺得一絲悲哀。
”這喜悅,是個人的、主觀的,而這悲哀,卻是廣被的、客觀的,難道新時代與“這種書”當真無緣了么?
外國書使人想做事,同時也教人怎樣做事。
“中國人寫的外國書”,在使人想做事的強烈程度上還超過了外國書,但是,卻不告訴人應該怎樣做事。
例如關于“科學”,我讀外國書,就知道了科學究竟是-什么,知道了應該怎樣想,怎樣做,才算是“科學的”,也知道了“不科學”不一定是貶義,等等。
而在“中國人寫的外國書”里,盡管“科學”受到的贊美崇揚遠過于標準的外國書,但“科學”究竟意味著什么,卻根本含糊不清。
于是舊的如周易算命,新的如氣功療病,更新的如炒股發財,統統都掛在了“科學”的名下,甚至情場失意,或官運偃蹇,亦歸咎于方法“不科學”,好像只要“科學”一下子,就能運交紅桃,步履青云。
想做事而不知道怎樣做事,是一種“憋得慌”的狀態,勢必至于不由自主,亂說亂動。
能量大的,就像金庸《射雕英雄傳》里的西毒歐陽鋒,武功練到入魔,氣機混亂,招式怪異,先施殺著,先刮自己幾個耳光,他雖一舉打敗北丐、東邪、南帝,奪得“天下武功第一”的名號,卻實在很難被人視為真正的英雄。
至于現代的歐陽鋒們,可以說在王朔的筆下,最稱惟妙惟肖。
隨便抄一段,是寫一位女的:“她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忙的。
這些年總是以一種沖刺速度在交際在創業在破產在上躥下跳。
月余不見,便不知她是什么身份。
我手里她的五花八門的名片足可開一個小型的私人收藏展。
……我國沿海的每一個特區新建時她都去創過業,親手創辦了數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貿大廈和文化城。
她在北京有一家頗具特色的云南菜館,在那兒你可以遇見形形色色的社會名流:氣功大師、沙漠旅行家、頹廢畫家、搖滾歌手,以及政府官員,影視紅星,大小記者,還有我這樣的寫字師傅。”
因“憋得慌”而做事一旦形成風氣,“做事”的意義就要變。
照韋伯的說法,從新教倫理轉出來的資本主義精神,是以理性化的態度和方式“做事”的,雖然目的也是積累財富,卻與許多非新教地區自古而然、于今為烈、貪得無厭、劫奪聚斂的發財狂,有本質的區別。
但是等到資本主義普及到其他廣大地區,宗教的臍帶自然不必去追索了,只要能發得財,也就算做成了事。
魯迅說:“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
”魯迅是將“做事”看得比“作文”更重要的。
但在文化已經成為制造業的今天,“作文”就是“做事”。
“不讀中國書不能作文”的老話業已過時。
即使是中國人,不讀中國書也照樣能“作文”。
今天的書市,“中國人寫的外國書”蔚為大觀,反令地道的中國書和外國書成為附庸,就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