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浪花】楊朔
涼秋八月,天氣分外清爽。
我有時愛坐在海邊礁石上,望著潮漲潮落,云起云飛。
月亮圓的時候,正漲大潮。
瞧那茫茫無邊的大海上,滾滾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幾丈高的雪浪花,猛力沖激著海邊的礁石。
那礁石滿身都是深溝淺窩,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塊柔軟的面團,不知叫誰捏弄成這種怪模怪樣。
幾個年輕的姑娘赤著腳,提著裙子,嘻嘻哈哈追著浪花玩。
想必是初次認識海,一只海鷗,兩片貝殼,她們也感到新奇有趣。
奇形怪狀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們好奇的眼睛,你聽她們議論起來了: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么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后插進來。
說話的人是個上年紀的漁民,從剛攏岸的漁船跨下來,脫下黃油布衣褲,從從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個姑娘聽了笑起來:“浪花也沒有牙,還會咬?怎么濺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漁民慢條斯理說:“咬你一口就該哭了。
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
姑娘們,你們信不信?”
說的妙,里面又含著多么深的人情世故。
我不禁對那老漁民望了幾眼。
老漁民長得高大結實,留著一把花白胡子。
瞧他那眉目神氣,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樣,又清朗,又深沉。
老漁民說完話,不等姑娘們搭言,早回到船上,大聲說笑著,動手收拾著滿船爛銀也似的新鮮魚兒。
我向就近一個漁民打聽老人是誰,那漁民笑著說:“你問他呀,那是我們的老泰山。
老人家就有這個脾性,一輩子沒養女兒,偏愛拿人當女婿看待。
不信你叫他一聲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氣,反倒摸著胡子樂呢。
不過我們叫他老泰山,還有別的緣故。
人家從小走南闖北,經的多,見的廣,生產隊里大事小事,一有難處,都得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變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連幾日,變了天,飄飄灑灑落著涼雨,不能出門。
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著一片火紅的霞光,從海邊散步回來,瞟見休養所院里的蘋果樹前停著輛獨輪小車,小車旁邊有個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
那背影有點兒眼熟。
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說:“老人家,沒出海打魚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著說:“嗐,同志,天不好,隊里不讓咱出海,叫咱歇著。”
我說:“像你這樣年紀,多歇歇也是應該的。”
老泰山聽了說:“人家都不歇,為什么我就應該多歇著?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著吃閑飯,等于罵我。
好吧,不讓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里,這雙手可得服從我。
我就織魚網,磨魚鉤,照顧照顧生產隊里的果木樹,再不就推著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鉆鉆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份力氣。”
“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這輩子別再想那個好時候了——這個年紀啦。
”說著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說:“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
身板骨還是挺硬朗。”
老泰山說:“嗐,硬朗什么?頭四年,秋收揚揚,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谷子。
如今不行了,胳臂害過風濕痛病,抬不起來。
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
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準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
“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東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
干的營生多,經歷的也古怪。
不瞞同志說,三十年前,我還趕過腳呢。
”說到這兒,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繼續磨著,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那時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樣。
一到三伏天,來歇伏的差不多凈是藍眼珠的外國人。
有一回,一個外國人看上我的驢。
提起我那驢,可是百里挑一:渾身烏黑烏黑,沒一根雜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
這有個講究,叫四蹄踏雪,跑起來,極好的馬也追不上。
那外國人想雇我的驢去逛東山。
我要五塊錢。
他嫌貴。
你嫌貴,我還嫌你胖呢。
胖得像條大白熊,別壓壞我的驢。
講來講去,大白熊答應我的價錢,騎著驢逛了半天,歡歡喜喜照數付了腳錢。
誰料想隔不幾天,警察局來傳我,說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紅胡子,硬搶人家的五塊錢。”
老泰山說得有點氣促,喘噓噓的,就緩了口氣,又磨著剪子說:“我一聽氣炸了肺。
我的驢,你的屁股,愛騎不騎,怎么能誣賴人家是紅胡子?趕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輕松,望著我樂得閉不攏嘴。
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你的驢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島,到處找不著你。
我就告你。
一告,這不是,就把紅胡子抓來了。”
我忍不住說:“瞧他多聰明!”
老泰山說:“聰明的還在后頭呢,你聽著啊。
這回倒省事,也不用爭,一張口他就給我十五塊錢。
騎上驢,他拿著根荊條,抽著驢緊跑。
我叫他慢著點,他直夸獎我的驢有幾步好走,答應回頭再加點腳錢。
到秦皇島一個來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驢渾身濕淋淋的,順著毛往下滴汗珠——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問道:“腳錢加了沒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說:“見他的鬼!他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說是上回你訛詐我五塊錢,都包括在內啦,再鬧,送你到警察局去。
紅胡子!紅胡子!直罵我是紅胡子。
” 我氣的問:“這個流氓,他是哪國人?”
老泰山說:“不講你也猜得著。
前幾天聽廣播,美國飛機又偷著闖進咱們家里。
三十年前,我親自吃過他們的虧,這筆帳還沒算清。
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強力壯,今天我呀——”
休養所的窗口有個婦女探出臉問:“剪子磨好沒有?”
老泰山應聲說:“好了。
”就用大拇指試試剪子刃,大聲對我笑著說:“瞧我磨的剪子,多快。
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動。”
西天上正鋪著一片金光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通通的。
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獨輪車上,跟我道了別,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才又推著車慢慢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里去。
他走了,他在海邊對幾個姑娘講的話卻回到我的心上。
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
問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
”竟不肯告訴我。
一九六一年
楊朔《荔枝蜜》
花鳥草蟲,凡是上得畫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愛。
蜜蜂是畫家的愛物,我卻總不大喜歡。
說起來可笑,小時候有一回上樹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點兒跌下來。
大人告訴我,蜜蜂輕易不蜇人,準是誤以為你要傷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就耗盡了生命,也活不久了。
我聽了,覺得那蜜蜂可憐,原諒它了。
可是從此以后,每逢看見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總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廣東從化溫泉小住了幾天。
那里四圍是山,環抱著一潭春水。
那又濃又翠的景色,簡直是一幅青綠山水畫。
剛去的當晚是個陰天,偶爾倚著樓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樓前憑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斷?記得樓前是一片園林,不是山。
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趕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
原來是滿野的荔枝樹,一棵連一棵,每棵的葉子都密得不透縫,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山似的!
荔枝也許是世上最鮮最美的水果。
蘇東坡寫過這樣的詩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可見荔枝的妙處。
偏偏我來得不是時候,荔枝剛開花。
滿樹淺黃色的小花,并不出眾。
新發的嫩葉,顏色淡紅,比花倒還中看些。
從開花到果子成熟,大約得三個月,看來我是等不及在這兒吃鮮荔枝了。
吃鮮荔枝蜜,倒是時候。
有人也許沒聽說這稀罕物兒吧?從化的荔枝樹多得像汪洋大海,開花時節,那蜜蜂滿野嚶嚶嗡嗡,忙得忘記早晚。
荔枝蜜的特點是成色純,養分多。
住在溫泉的人多半喜歡吃這種蜜,滋養身體。
熱心腸的同志送給我兩瓶。
一開瓶塞兒,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調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帶著股清氣,很有點鮮荔枝的味兒。
喝著這樣的好蜜,你會覺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覺動了情,想去看看一向不大喜歡的蜜蜂。
荔枝林深處,隱隱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溫泉公社的養蜂場,卻起了個有趣的名兒,叫“養蜂大廈”。
一走近“大廈”,只見成群結隊的蜜蜂出出進進,飛去飛來,那沸沸揚揚的情景會使你想,說不定蜜蜂也在趕著建設什么新生活呢。
養蜂員老梁領我走進“大廈”。
叫他老梁,其實是個青年,舉動挺穩重。
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他小心地揭開一個木頭蜂箱,箱里隔著一排板,板上滿是蜜蜂,蠕蠕地爬動。
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別長,每只工蜂都愿意用自己分泌的王漿來供養它。
老梁贊嘆似的輕輕說:“你瞧這群小東西,多聽話!”
我就問道:“像這樣一窩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說:“能割幾十斤。
蜜蜂這東西,最愛勞動。
廣東天氣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閑著。
釀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
每回割蜜,留下一點點,夠它們吃的就行了。
它們從來不爭,也不計較什么,還是繼續勞動,繼續釀蜜,整日整月不辭辛苦……”
我又問道:“這樣好蜜,不怕什么東西來糟蹋么?”
老梁說:“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蟲子爬進來,還得提防大黃蜂。
大黃蜂這賊最惡,常常落在蜜蜂窩洞口,專干壞事。”
我不覺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
該怎么對付大黃蜂呢?”
老梁說:“趕!趕不走就打死它。
要讓它呆在那兒,會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個問題,就問:“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說:“蜂王可以活三年,工蜂最多活六個月。”
我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啊!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
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
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卻又多么高尚啊!
透過荔枝樹林,我望著遠遠的田野,那兒正有農民立在水田里,辛勤地分秧插秧。
他們正用勞力建設自己的生活,實際也是在釀蜜--為自己,為別人,也為后世子孫釀造生活的蜜。
這天夜里,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小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