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商隱的眾多詩作中,成就最高,對后世影響最大的當推他的七律。
七律這種體裁,在杜甫手里才走向成熟。
可以說,杜甫提高了七律的地位,使之成為可以和同屬近體詩的絕句,五律等平起平坐的詩體。
杜甫以后,則是李商隱的七律最能得老杜的神髓,而又具有自家面目。
本文擬對李商隱七律三個突出的特點進行說明。
一,意象的錯綜
李商隱的七律,在意象的使用上,確比前人進了一步。
像葉嘉瑩先生指出的:“至于義山,這才真的是一位意象化的大師。
……而義山詩中之意象則是‘緣情造物’,在義山詩中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作者對于意象的有心制造和安排。
有時在義山詩中所表現的就是一片錯綜繁復的繽紛的意象,……其意象之所取材,也就特別偏愛于某些帶著恍惚迷離之色彩的非現實之事物,因為唯有這些非現實之事物,才能夠表現出他的哀傷幽眇的情思。
”(葉嘉瑩《從比較現代的觀點看幾首中國舊詩》)這既是李商隱七律“沈博絕麗”(朱鶴齡語)的原因,另一方面,也使之晦澀難解。
以致元好問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論詩三十首》)的感嘆。
王士禎《論詩絕句》也說:“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
”不管是肯定還是否定,都抓住了義山詩意象錯綜的特點。
其實李商隱很多詩,雖然不好懂,但是寫的很美,藝術價值很高。
比如《錦瑟》,我們雖然不知道它的具體所指,但確實是一首可作為義山代表作的好詩。
它傳達了義山對一生感情方面的思考和感受,能引起讀者鮮明的印象,使之受到深刻的感動。
換句話說,就是具有強烈的感發作用。
我們下面就以《無題》為例說明李商隱七律意象錯綜這個特點。
以《無題》為題的七律共七首——“昨夜星辰昨夜風”,“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風細雨來”,“相見時難別亦難”,“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帷深下莫愁堂”,“萬里風波一葉舟”。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萬里風波一葉舟”,其他六首都入選《唐詩三百首》,可證《無題》七律確實膾炙人口,藝術價值很高。
“萬里風波一葉舟”,此首馮浩認為系失題。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從題材風格來看,馮浩的說法是對的。
因為其他幾首無題詩不管有無寄托,至少字面上都是寫愛情,“萬里風波一葉舟”卻是懷古思鄉,風格也比較明快,不象其他無題詩意象那么錯綜繁復,意境那么含蓄飄渺。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這首詩相對來說比較好懂,手法比較寫實。
詩人刻畫了一個典型場景,開篇就交代了時空:時間是“昨夜星辰昨夜風”,空間是“畫樓西畔桂堂東”。
用了句中自對的手法,寫得很美。
清人黃仲則受到這兩句影響,寫出了名句:“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綺懷》)3,4句寫相思,用了一個精彩的比喻,是篇中警句。
彩鳳,靈犀皆為現實中未有之物,正是緣情造物。
不過因為是明喻,敘述之際,尚有理念可尋,不至于晦澀難解。
5,6句寫聚會的歡樂,著一“暖”字,“紅”字,境界全出。
7,8句寫離別的傷感。
全詩用工筆刻畫,細膩感人。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兩首無題詩是連在一起的。
字面寫的是與女子的邂逅相遇,別后相思。
因為意象錯綜繁復,色彩恍惚迷離,一般認為是有寄托之作。
但寄托者究竟何事,就不那么能確指了。
何焯認為第二首“直露(自傷不遇)本意”,比較切合實際。
可以說是作者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
細味這兩首詩,可見李商隱偏愛寫精美幽雅的事物:“鳳尾香羅”,“碧文圓頂”,“金燼”,“石榴”,“菱枝”,“桂葉”等,這些意象都從側面烘托出女主人公的美貌高雅,并用這些事物的華美映襯出人物的寂寞無聊。
筆觸深細精致:“碧文圓頂”是“深縫”,“重幃”是“深下”,這樣就從心理上和讀者拉開了距離,以這距離產生一種美感。
“清宵”是“細細長”,正是“不眠知夕永”。
“羞難掩”,“語未通”都是以工筆寫人物情態。
“寂寥”,“消息”,“惆悵”,“清狂”等詞在形音義方面增加了詩的美感。
盛唐七律多從大處落筆,意象密度不大,轉折不多,一般來說景語情語有明顯的分別。
中唐七律雖道得人心中事,多數卻嫌格調凡近。
李商隱七律喜從小處刻畫,以情造物,意象紛至沓來,應接不暇,而意境曲折深遠,不流于小巧,不但句秀,而且骨秀神秀。
這正是李商隱善于學習老杜,遺貌取神的結果。
也是寫作技巧自覺性的演進。
另外,李商隱似是掌握了語言的煉金術,且不說非現實之事物,即便是現實中司空見慣的事物,在他筆下也具有了恍惚迷離的異彩。
這正是大師的標志: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在客觀世界以外,創造出一個獨立的詩的世界。
二,章法的變化
詩有字法句法章法,章法相對于字法句法,是更高層次的要求。
所謂字法,一般就是指煉字,怎樣選擇更富有表現力的字詞。
句法則是指怎樣使句子更生動有力。
章法一般指全篇的開闔變化,包含了對字法句法的要求。
一般來說,律詩講究起承轉合,相對于古風變化要少些。
當然這不過是起碼要求,如果都是這樣一成不變,就和作八股文一樣了。
《唐詩三百首》里面的點評,有很多用的就是八股術語。
比如評杜甫的〈登高〉,說:說首聯十四層,頸聯又十四層,尾聯又十余層。
挺好笑的。
李商隱的七律,在章法上有很多變化。
有的工于發端:如“錦瑟無端五十弦”(錦瑟)以托喻之物起興,“江風吹浪動云根”(【贈劉司戶】) 發唱驚挺,“人生何處不離群”(【杜工部蜀中離席】)劈空設問,“二月二日江上行”(【二月二日】)遒健古拗,“歷覽前賢國與家”(【詠史】)以警句開頭,“昨夜星辰昨夜風”(【無題二首】)以回憶開頭,“來是空言去絕蹤”(【無題四首】倒插法。
有的工于結尾:如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 )無限低回,“灞陵夜獵隨田竇,不識寒郊自轉蓬。
”(【少年】)對比作結,“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隋宮】設想新奇,“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 【二月二日】以景結情,“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無題四首】推進一層,“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無題四首】巧用比喻。
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隱很善于向杜甫學習七律的章法。
吳調公說:“杜甫七律之長在于精密中見變化,挺拔而又沉重,噴薄而又渾涵,排戛而又鏗鏘”,李商隱很多七律就近乎此,甚至有明確標明學杜甫的【杜工部蜀中離席】。
另外,李商隱七律虛詞的靈活精當也得力于老杜,典型的如《隋宮》。
虛詞用的好,就象畫龍點睛,整篇就活了。
所以王安石認為:“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唯義山一人而已”。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獨具李商隱自己面目的七律,如《錦瑟》和上面舉到的《無題》。
這兩類七律章法可以引一段葉嘉瑩先生的話來說明:“至于章法方面,……杜甫則是以理性與感性兼濟,縱使由于感性的聯想發為突然的轉接,也依然不忘在理性上作先后之呼應;而義山則往往乃是以一些意象的錯綜并舉為主,而卻有時在首尾之際略作理性之提挈。
”這里提到的杜與李的不同,正是李商隱這兩類詩章法的不同。
我們看《錦瑟》:開頭以“思華年”,結尾以“成追憶”作理性的提挈,中間兩聯就是一些意象的錯綜并舉。
這類詩雄健不如杜甫,而深細華美過之。
從題材來看,李商隱愛情詩多具自家面目,而政治詩多具老杜之風。
三, 仗的精工與靈活
近體詩中用得很工整的對仗,稱為“工對”。
要做到對仗工整,一般必須用同一門類的詞語為對,如名詞中天文、地理、時令、器物、服飾等同一意義范疇的詞。
李商隱七律工整的太多,隨便舉幾例:“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莊生,望帝都是人物,曉,春都是時令,蝴蝶,杜鵑都是動物。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萼綠華,杜蘭香都是人名,所和時,一個時間一個空間。
對的太工則易死,使得整篇氣脈不暢;而李商隱的七律雖工整,卻不顯得呆板,原因在于他善用虛詞,而且用了一些特殊的對仗形式,如借對,當句對等。
我統稱之為活對。
活對正能彌補工對的不足,從而使對仗變化多端,騰挪跌宕。
其實也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初學寫詩,刻意求工,熟練之后則無施而不可。
所以老杜說:老去詩篇渾漫與。
并不是真的隨隨便便,草率成詩。
而是精熟之后的任意揮灑,皆臻絢爛。
晚節漸于詩律細,就是這樣一個寫照。
李商隱也不例外,也是經過了這樣一個刻意求工到任意揮灑的過程。
善用虛詞的如“人生豈得輕離別,天意何曾忌嶮巇”先說結論,再申明原因。
句子顯得拗折有力。
朱彝尊評:情深意遠,玉溪所獨。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寫出了動態,生動形象。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人世虛浮不定,本多聚散離合,自然界的紅蕖為何也散落呢?這可以算問的無理而妙者。
雖然浮世對紅蕖并不工,但因本來,何事兩個虛詞用的好,也成了名句很有力。
陳與義的“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正是學此種句式。
不重表面的工整,而重意脈的流動。
可見李商隱對宋詩影響的一斑。
也有虛詞用的不好,散文化過頭的句子:“求之流輩豈易得,行矣關山方獨吟”。
置之宋人集中,也分辨不出來。
聞一多先生就曾把這句詩誤作為宋詩舉例。
雖然句式過于散文化,缺乏詩的韻味和感染力,但也可見李商隱的創新精神。
有一些對仗,字面上很工整,其實是借對。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日角,天涯字面上很工。
其實日角指的是額骨隆起如日,古以為帝王之相。
所以這里的日角其實指李淵。
“暫逐虎牙臨故絳,遠含雞舌過新豐” 虎牙對雞舌很工整,但其實虎牙指虎牙將軍。
《后漢書 宣帝紀》:本初二年,云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
雞舌指雞舌香。
《漢官儀》:尚書郎奏事于明光殿,……郎趨走丹墀,含雞舌香,伏其下奏事。
所以只是虎和雞的字面,和這兩種動物無關。
義山七律當句對很多。
一句之中某些語詞自成對偶,叫做當句對。
“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
” 花須對柳眼,紫蝶對黃蜂。
“迎憂急鼓疏鐘斷,分隔休燈滅燭時” 急鼓對疏鐘,休燈對滅燭。
“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碧落對銀河,金風對玉露。
最典型的如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詩中各句多自相為對,如第二句的秦樓對漢宮,瓦對盤;第五句的游蜂對舞蝶;第六句的孤鳳對離鸞,等等。
因為當句自對很工,對句的對仗就可以放寬要求。
這也是靈活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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