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味道黃明山
寒冷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此時,我的目光嫻靜。
臺歷上的冬天正一步步深入,而我的身體卻遲鈍了對季節的反應。
有人說,地球變得越來越熱了。
還說有一種厄爾尼諾現象。
對此,我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我只感覺到,曾經是多么可怕的寒冷,眼下似乎變得可愛了起來,就像一個被誤會了的擦肩而過的老朋友。
也許我對寒冷還只是一知半解。
是的,我僅僅接觸過南方的寒冷。
說得具體一點,是在過去,是在江漢平原。
樹是江漢平原不可多得的景致,樹的旁邊有湖或者河流。
我想起來了,冬天的水面結了厚厚的冰。
我們在河上行走。
干凈的樹枝上也結上了冰——不,是穿上了漂亮的瓊衣,朔風一吹,發出有如碎玉的聲響。
那是一種不可模擬不可復制不可言狀的絕響。
我在冰上佇足仰望,在體驗寒冷的厚度的同時,又領略了寒冰的高度。
冷!我的一雙手凍成了兩個肉包子,腳后跟早凍爛了,分別有一個洞,洞里有凝固的血,用棉絮裹著。
我總是想奔跑,疼痛便在后面拼命地拽我。
糟了,好像是哪根筋斷了……我幾乎要跌倒下去。
寒冷培育的疼痛真是刻骨銘心啊。
寒冷是風丟下的種子,風是無孔不入的精靈。
家鄉有一句話,叫做“針尖大的眼,簸箕大的風”。
何況還要穿過一條條巷子呢?盡管屋與屋之間的巷子僅一步之遙。
我連圍巾也沒有,所以每次路過巷子,都把脖子縮得緊緊的。
可風還是一絲不茍地鉆進我的脖子,直到我的胸膛。
風如刀。
我不知兩只耳朵是不是被風割了去。
用手一捂,還在。
連忙收回手,用嘴呵一口熱氣。
寒冷叫我顧此失彼。
手都顧不上,耳朵管它呢!
冬天也看露天電影。
通常要到五里以外的地方去看。
那天晚上雪剛剛停下,聽說要放《冰山上的來客》,我來不及吃飯就跑了去。
上身穿的是棉襖,下身穿的是絨褲,腳上穿的是膠鞋。
跑了一路,身上發熱。
開始,人不覺得冷,漸漸,寒氣逼人,看到中間,便招架不住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渾身凍得打哆嗦。
那真正是饑寒交迫啊。
我咬著牙,堅持把電影看完。
腳已沒有了知覺,就稀里糊涂地往前走。
一路上,我是彈跳著回去的。
我一下子發現了自己的脆弱,又一步步變得堅強起來。
那天看了“冰山”,對比之下,這點寒冷算什么?
寒冷,每每使我們的精神處于一種亢奮的狀態,從這一點說,寒冷似乎有了酒的成分。
最幸福的時刻,是圍著樹蔸烤就的一堆火,燉著狗獾肉(從雪森林的狗獾洞里獵獲的戰果),或者雞子、粉條、霉渣巴、干豆角、大白菜……端著暖手的碗香噴噴地吃著,看那門外的雪轟轟烈烈地下著,這時的寒冷又有了一種雋永的滋味。
而回憶中的寒冷更有著異乎尋常的味道。
現在不同了,風也刮得沒有了規律,雪也下得沒有了條理。
瞧,都立春了,雪不知還在哪里開小差。
冬天,失卻了原來的寒冷。
可孩子們卻一個勁地喊冷。
冷從何來?上上下下穿得規規矩矩,裹得嚴嚴實實,帽子、圍巾、耳套、手套,應有盡有。
晚上睡覺,要么鋪好電熱毯,要么灌上熱水袋,條件好的,空調一開,暖氣就來。
本來寒冷就那么一丁點,還把它拒之門外, 這就是我們目前的生活。
孩子們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寒冷,又在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喪失了體驗寒冷的機會。
不知冷,何識暖?如此下去,孩子們生命的潛質何以得到發揮,又何以像草木那樣蓬勃成人間壯麗的景色?
不僅僅是孩子們。
我們已經有了太多的安逸,衣、食、住、行,還有我們的思想。
不讓汗水流出來,不讓寒冷苦心志,把自己裝在五彩繽紛的溫室里,然后長成一朵朵精美的花朵,我不知道會有什么好結果。
我真擔心,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我們將在不知冷暖的狀態下變得弱不禁風。
寒冷,是我們生命所需要的鹽啊。
寒冷還會來的。
導讀
《寒冷的味道》一文用大量的篇幅鋪寫寒冷帶給“我”的刻骨銘心的疼痛以及由此產生的亢奮,表達了對寒冷日子的回憶和懷念;又由氣候變暖但孩子卻還在喊冷來表現出對意志弱化、生命品格下降的深切憂慮。
與一般的寫氣候題材的作品不同,文章融進了生活在科技進步的今天的人們的一些獨特的感受和思考。
本文在寫作上有著鮮明的特色。
一是在敘事的過程中插入自己瞬間的感受,使文章顯得生動且富有情趣。
如:“我總是想奔跑,疼痛便在后面拼命地拽我。
糟了,我好像是哪根筋斷了……我幾乎要倒下去。
”以自己的真切感受表現寒冷,使讀者也有如身臨其境。
二是思想的攀升自然而層次分明。
一步一步地,從對過去的回憶寫到現在的暖冬現象,從孩子們仍然感到冷寫到對他們的擔憂,從寒冷再想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得出“寒冷,是我們生活所需要的鹽啊”的結論。
在這里,“寒冷”已經成為一種象征,它指的是困難對人的磨煉,對人意志的挑戰。
文章主旨的揭示顯得水到渠成。
纖兒駱文之所以叫他纖兒,只因他才14歲。
8歲起就隨他爹走船。
巫山到巫溪上水, 巫溪到巫山下水。
350多里水路已經來回多趟。
有一年春夏之交,正發麥黃水,水位陡升,爹在激浪中攆著漩子救人,一直沒 回來。
纖兒哭得兩眼昏花。
這時,他似乎懂得死是什么:人,一去就不回來了。
人,究竟要走多少路?長路還是短途?問媽媽,媽媽只知道哭……
不上12歲,他就到前村一家鐵駁子船找活去了。
主人說得好兇:“要想一頓吃上一海碗飯,只有跑纖走灘。”
他熟悉峽谷,熟悉巖壁。
他熟悉不盡的蒼山和小小丘陵懷抱的大河。
在這活水地,爸爸足蹬石頭手扒沙,任什么苦都揣在懷里,走著腳下的路。
“河埠人生成走船的命。
”爸爸這樣說。
纖兒點頭答應主人家了。
他知道興許有重重的東西把自己壓癱,可是他不懂自憐,更不曉得自艾。
他不是長腳鷺鷥,飛不起。
他不是短腿黃羊,跑不開。
佝著腰,伏著地,只能走—步踩一步礪石,緊拉滿載的鐵駁,不到20里,腳就打起血泡。
眼眶有點潮,不哭,一想到媽媽,淚滴就咽進肚里了。
如今有的城里人愛唱什么纖繩蕩悠悠。
果真那樣,上水船吃勁,挽纖人一松勁,繩子就彎成了弧,但這時船老板就罵開了:“你勁兒屙在糞坑了?”也有人喜歡跟著電視唱: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這又從何說起?船家七十二忌,他們總是請女的坐進船艙。
他們累得喘不過氣,哪來那種閑情?
媽媽種了兩塊掛坡田,包谷揚過了花,一瞧,結的棒子怎么那樣癟?紅苕年年抽藤,年年成薯只半個拳頭大小。
“要龍要虎,不如要土”,可地瘦人瘠,能起360個五更,卻有百來天沒米下鍋。
餓暈了也要省,他把省下的芋頭帶回家。
媽媽哪舍得咽一口?
人家說:“魚鱗片臘梅樹天生的,一片一片,好香好香。
”纖兒卻搖頭,反倒問:“樹有什么好看?”人家說:“縣城的魚,一筐一筐,好鮮好鮮。
”纖兒回了話:“天天河下走,哪見過一根魚骨?”有人問他:“一路慈竹綠油油,一路野花清香愛人,你沒有……’纖兒告訴他:“我眼皮底下石頭最多,沙最厚。
我只能看見勒在肩上的纖,像是井圈嵌著井繩……”其實,你毋須問,他有他粗糙的天地。
只有一回,他走到家,見媽媽遇到個好年景現出來喜悅,他高興地學唱起山歌了。
媽媽說:“娃,今個可以喝上二兩酒了。
”他生命中從沒有包容過這樣的快樂,拿著瓶子鼓足勁走到村頭小店。
一邊走一邊想:爸爸要在,他定會把我喝倒。
那一刻,纖兒忘掉了四時愁云,臉上也顯不出什么皺紋了。
不過明天還要上路,哪管那沖積的卵石。
一季水一季船,灘洶也好,風急也好,什么河都要趟,什么坡都該上,在纖兒的眼里,人間沒有難行路。
(原載《散文》,略有刪改)
導讀 纖兒是巴山巫溪的兒子,命運對他似乎格外的嚴酷和不公,然而在艱難的環境中,他學會了堅韌頑強,學會了與命運苦斗,還有一顆對母親的孝心和對父親不絕如縷的思念。
他身上始終閃爍著自強不息、積極奮進的精神。
“在纖兒眼里,人間沒有難行路。
”這種從貧困和苦難中磨礪出來的堅韌和勇氣是極為重要的精神財富,是克服困難和成就事業所不可缺少的。
因此,纖兒能給生活在當代的我們一定的生命、生活的啟示:生命的堅韌來自與苦難的抗爭。
《纖兒》是篇短小的散文,但依靠傳神的細節,寫出了人物的“神”,文中船主的話雖寥寥,卻寫出了其對窮人兇狠如狼的一面;寫其父親“攆著漩子救人”而死,雖是一筆帶過,卻也寫出了纖兒性格中閃光之處的形成之由。
另外,纖兒一想到媽媽,“淚滴就咽進肚里”,寫他“把省下的芋頭帶家”,這些細節都使我們走進了人物豐富感人的內心世界。
讓人回味引人思索的還有寫那首與纖夫有關的頗為走紅的流行歌曲的那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