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簡介:小思,原名盧瑋鑾,另有筆名明川。
原籍廣東番禺,一九三九年香港出生,一九六四年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翌年進入羅富國師范學院進修,獲教育文憑。
七三年赴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當研究員。
八一年,以論文《中國作家在香港的文藝活動》獲香港大學碩士學位。
她以筆名“小思”出版了散文集《路上談》、《承教小記》、《日影行》、《不遷》、《彤云箋》、《香港文學散文》等。
竹 談
“小齋灑灑頗宜貧,清有竹,靜無塵。”
悶熱的夜里,讀著竹的詩詞,不禁又想起了京都嵯峨野。
看竹,自然想起嵯峨野。
那邊的竹林,有一個叫篩月林,全是纖弱纖篁,沒試過夜訪看它如何篩月,只覺植在寺院里,還嫌可惜,瀟湘館伴著冷雨敲窗,倒十分配襯。
天龍寺再過去一點,那參天的竹藪,是常去的地方。
里面總有煙霧如蘿帶,清澈空氣透著陣陣竹香,仿佛跟外邊世界毫不相干地存在;幾聲鳥鳴響得就似發自耳畔。
偶爾抬頭,有一絲一絲陽光,經竹葉篩過才下來,閃亮著神秘如月的光芒,我常瞇著眼,看這像夜空的奇象。
有時,來一陣好風,蕭蕭索索,使人步步想到:衣袂飄然,持酒狂歌的七賢。
當然,我一定說到直指庵。
那藏在竹林中,灑灑小齋,有如隱者。
小小木庵里,住了一個老尼姑和兩只貓。
向庭院一邊的臺階上,鋪著紅氈。
客來,可盤腿靜坐,看雨后初晴下的苔痕白沙。
幾塊錢,要來一盞茶,有人浸入禪思冥想中里。
我總愛傾聽完全寂靜時,耳朵里響著的無聲之聲;也看老尼姑低頭兀自拿著毛筆和了墨,在卷軸上正寫些什么。
更多時候,會全心看住那只純白的貓,低眉閉目,似佛,在紅毯上睡去。
它真像佛,或該說似馬致遠。
當它醒時,我看過它的眼——了解貓,應看眼,完全一派“物來不亂”的神態。
對于這只貓,簡單不敢動念去摸一摸它,甚至不敢當它是貓。
想想:竹林叢中,紅氈之上,它不吃人間煙火。
愛竹,絕不是為了什么清俗——反正,我同時也愛分花拂柳的艷媚。
而是,竹藪里真有一股幽深,叫人從淡中,洗滌了許多雜念。
六月天,能到竹林里,然后,清涼得一心如洗回來,是此刻想做的事。
1977年6月14日
懷 舊
懷舊,不該是一股潮流!
懷舊之情,永遠藏在我們生命里!
多少過去了的人、事、物,無論好的壞的,對的錯的,美的丑的,都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跟我們樂過憂過。
不是時刻纏在回憶里,但偶爾,在某一瞬間,會無由地泛起幾乎在記憶中湮沒了的一個名字、一節情景、一種滋味、一段對話,或者一件完全無關重要的舊事。
清晰得如在目前,可是再仔細追查下去,它們又會變得朦朦朧朧,仿佛像夢的碎片,叫人無法捕捉得住。
在匆匆的步伐中,只有回顧,才看得清楚自己走過多少路,留下多少笑和淚。
現在,懷舊潮來,但愿它帶著“不忘故舊”的溫厚感情,回看我們今天鋪路的昔日一切。
又或者,不必計較什么成敗得失,不把事情看得那么嚴肅,只在匆忙的今天生活中,稍作溫馨的回望。
思 索
工作極度繁忙的五月過去后,我把積存下來的報紙雜志逐一看完,發現一口氣要消化許多大問題小問題實在不容易,但畢竟那些都是必須思索的問題——盡管思索也未必找到答案,盡管有人搖首慨嘆:社會已經壞到這個地步,一小攝人的力量和心愿沒有什么作為,我們只好無可奈何地活一天過一天。
人能從不同角度思索問題,又能自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更可跟不同意見的人論辯,目的不在妖言惑眾,而在尋求對人類有好處的結論,這樣的社會,到底還有它的優點,這樣的群體,還是有希望的。
但思索和論辯的過程中,有一些原則是必須遵守,否則,既得不到圓滿結果,也看不出問題的癥結,甚至很易流于意氣之爭。
激動的情緒最有礙于思索,而且往往會把問題局限或停滯在某一點上,這樣便無法追根尋源,來來去去在中間層面轉。
不夠客觀和冷靜,就看不見人家的優點,更看不到自己的缺點,爭論下去,只有各走極端。
最后,最不幸的就是演變成了私人恩怨。
普通人的私人恩怨,頂多連累兩人的一生一世,但遇上有權有位或具有無形影響力的人,就會連累許多無辜的人。
原來的問題沒有解決,卻又橫生了枝節,有時甚至枝節惹來的麻煩重重疊疊把原來的問題遮蓋了。
到頭來,竟忘了原本要尋求的答案。
這樣的論爭,對甚么人都沒有益處。
我很怕論爭,因為怕自己不夠冷靜,更怕遇上詭辯或根本不守原則的對手,但我愿意思索,希望從思索中,能把問題看得更清楚。
可惜,現在是一個熱烈論辯的時代,有人告訴我:默默思索,已經不合時宜。
這也是個值得我思索的問題。
短調兩章
始
讀著古老的中國神話……
盤古在一個大雞蛋里孕育了一萬八千年。
當他突然睡醒了,只見四周黑漆一片,不禁悶得心慌,便掄起大斧,朝著混沌砍去,嘩喇!混沌初開。
輕清的冉冉上升,變成了天,重濁的沉沉下降,變成了地。
于是,乾坤始奠。
這一斧,使光明初露,讓天地開始新的生命,并不簡單啊!力量和勇氣,孕育了一萬八千年。
要說這不過是個神話,倒不如說是壯偉、堅忍的開天辟地、人類歷史故事。
在博物館里,看到原始人類用過的石球、古斧、石鏟,就不禁想:人類從無到有,是多么的艱辛;而當第一個人懂得利用石器作工具,解決了一些生活難題時,那是多么重要的時刻!這個圓滑石球、鋒利石斧,扁平石鏟,背面可能含著始制人的許多血和淚——為了磨制石器,他也許已損破十指,但人類,從此有了工具。
從茹毛飲血,到首次領略火的無窮妙用,相信這開始也不容易,一定有人受驚,有人犧牲。
但從此,人類便世世代代有了火。
始!真是一項壯偉,而需要勇敢和堅忍的行動。
覓
每次,看見這個字,就會想起《流浪者之歌》里的西達塔——那個聰明、渴求知識、毫不滿足要探究自我的人。
當他一生不斷地尋覓理想,經歷了苦修,繁華歡樂之后,還是覓不到令自己滿足的路向時,竟來到了一條極平凡的河邊,跟擺渡人學習最平凡的事;怎樣照顧船,如何砍柴造槳……
更重要的是向那條河學習,如何用一顆平靜的心去聆聽別人的話。
終于,他就覓到了最高的境界。
為了追尋理想,西達塔曾跑了許多冤枉路,受過許多苦,到頭來,卻在最平凡的墳覓得,那就是:認真生活和用愛來對待所有生命。
仲夏小令
一
我常常渴念,那些晴朗的日子。
無一事,陽光肆意灑落在年輕的草樹身上。
一雙初遇的小蝶偶然停翹于小籬笆,它們一定不知道世間有過“梁視”的故事。
藍天揮一揮長袂,使燠熱下午奕得溫柔。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緣由,我遺失了那些日子。
二
詩人趕一百里路,去看想看的向晚天空。
他想找尋如散落桃花的晚云,他想展開一卷彩云箋,讀西風寫下的名句。
他想飲一勺夕照細釀的流水,他想目送金色鴿子回到天邊。
他想聆聽黃鸝說一個遙遠的愛情故事。
可是,他看見——晚云如山,漸漸暮色沉落,天地宛似自夢魘中醒來,怔仲而迷朦。
他慌張得不能自持,忽然想起宋詞半闋:“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三
每逢想起纖夫,我就總不免憂傷。
船不是注定由槳由帆來主宰的么?為什么岸上的人會跟船結下這段緣?
兩岸的石子給纖夫的腳磨得圓了,兩岸的草給纖夫的汗浸枯了。
兩岸的路是一生走過的路,一船重擔是一生的功業,可是,誰會記得起纖夫的面貌?
1982年8月31日
翠拂行人首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當年,湖畔有香塵十里,春風把柳陌的碧綠都凝住,映著半湖閑閑春色。
那時,我還年輕,總愛過著雕鞍顧盼,有酒盈尊的疏狂日子,等閑了春的殷勤,柳的依依。
有一天,我向江南告別,只為自信抵得住漠北的蒼茫。
我對拂首的柳說:“你別挽留,我有出鞘寶劍,自可不與人群。”
驀地,我從夢中醒來,發現了雨雪霏霏,發現了滿頭華發,發現了四壁空虛。
我已經很累了,甚么都不愿想,只想念曾拂我首的柳絲。
一肩擔盡古今愁
豐子愷有一幅畫,遠處半輪冉冉下沉的太陽,倚在山樹之間,一行曲折足跡,近景是個弓背老者,擔負著有傘有帽,重甸甸的行囊。
一肩擔盡古今愁!是這畫的題目。
人世間,有人背一肩擔盡——擔盡古今愁!是何等的氣慨,又是何等的悲壯!但又該是多么無奈,因為無論不自覺還是毅然挑起這一擔子,必須有齊天的氣慨。
這一擔子一旦承受了,有生之日又難以卸下,怎不悲壯?亙古以來,為了人類的智慧、愚笨,愁便似噴發的火山熔巖,層層堆疊,凝住冷卻沉重。
擔盡?行嗎?明明白白知道擔不盡的仍無反悔的擔起來,我們應體察那種無奈。
也許,在功利尺度下,這是傻瓜才會干的事,但畢竟,就有人干。
也許,最初,擔子里裝的并不那么多,可是,卻在日后,一點點加重了,當挑者驀然回首,原來是一擔子古今愁。
那時候,已經不容仔肩暫卸,只為人人倚望著,自己也深感擔子和生命連成一體,放下來又不知道誰能承受,就必須,如期啊!
默默地肩負下去,直到一天,步履停在一個遙遠而寂寞的盡頭,在人們紛紛用自己以為得體、了解的議論中,放下擔子,(有時,擔子的影子還會覆蓋在身上。
)向遙遙的路告別,讓沉重的身體,化成灰塵、成塵。
如今,世界的步伐太急促,快得有點混沌,再沒有一個站得穩、挑得動的人物。
人慨嘆:“英雄的時代消逝了!”我們并不希罕英雄,但卻深深憂慮,傻瓜的時代也隨著逝去,只有傻瓜,擔了古今愁,實實在在走過幾步路。
我不寫英雄的贊歌,但請接受發自心底的敬禮;那沉默負擔的遠行者!
1977年1月25日
中庭樹老閱人多
我已經很老很老了。
歷史的紅塵冷雨覆我,我聽過漁樵的對話。
馮異在我身旁默然獨立,只為不貪功祿,于是人叫他作大樹將軍。
陶潛徘徊不去,告別了折腰生活,人叫他田園詩人。
有人折我以遺所思,有人借我系住征人瘦馬。
人憂、人樂,人樂、人憂,全都容在我心。
沒有淚,也沒有笑,只有守了千年的沉默。
年年,我青青若此。
從前,有一個詞人,竟懷疑了,就如此說:“樹若有情時,哪得會青青如此。”
我依然沉默,非因蔑視,只因——惟其沉默,才容得下更多。
繡簾一點月窺人
一沙可見世界,一花可證天國!
那就千萬別小覷窗外一點月。
因為,那一點月是月的自己,是月的整體。
遠在天外,億萬年前,先于人類,它已負荷了圓缺,在宇宙間永恒奔波。
這一點月曾照古人,今回也來窺我。
這一點月曾印千萬悠悠,古人、湖山都在我思中。
也許,我更在古人、湖山思中。
常自覺所見的一點,就真的只是一點,那會迫使自己面臨悶局。
嘗試相信:天地含情,萬物化生,皆自一點始,大宇宙便在眼前。
銜泥帶得落花歸
春來,春盡,本是無比平凡的事,但年年,總惹來無數的興奮、嘆息,只為她曾燦爛得如此動人心弦,又曾零落得一去無跡。
競夸輕俊的燕子,該是細意營巢,卻又帶來片片落花,惜春者便另有懷抱了。
那邊,有人袖手輕喟,為的是“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無。
”這兒,有人凄然下淚,是因“惜春長怕花開早。
何況落紅無數。”
春且住!盡管竭力留春,她還得要去!
就只好,留了點點殘英,記取許多回憶。
也讓她潔來潔去,漂流處,莫趁潮汐。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古來圣賢皆寂寞!那只為那情操那襟懷,少人領受得了!在高處,悠悠茫茫,古人足音漸遠,應來者未來,那豈只是寒?
遣懷、遣悶、遣閑,有酒有酒!
陶潛低吟:“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劉伶一笑:“枕曲藉槽。
無思無慮。
其樂陶陶。”
傳說鬼為夜哭,只為倉頡造字透露了天地機微。
那么,鬼應再哭,因為人造了酒,也透露了人性的機微。
醉眼中,定有一片蒼茫!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門前溪一發,我作五湖看
"一發”是最小境界,“五湖”是廣大境界。
能把一發溪水,當五湖般觀看,那個“作”的工夫,就不等閑。
千萬不要以為是“做作”的“作”,也不要殘忍解為“自我欺騙”,而是處于狹窄拘促的現實里,心境的恒常廣大。
在荒謬的世代,靜土何處?五湖何處?誰能天天安躲靜土?誰能日日浪游五湖?于是只有“作”了。
心境是自己的,可以狹窄得殺死自己,殺死別人,也可以寬廣得容下世界,容下宇宙。
是憂是樂,由人自取。
市塵蔽眼處,我心里依然有一片青天,喧聲封耳地,我心里依然有半簾岑寂。
狹如一發之溪,能作五湖看,則對現今世界,當作如是觀,當作如是觀。
前面好青山,舟人不肯住
好一個聰明快樂的舟子。
好山好水,本該依依才對。
他卻偏不肯住,還說他聰明?是因他心不旁騖直奔前程嗎?是因他快去快回,能多賺幾個銅板嗎?都不。
根據佛家說,世上好的壞的都是虛幻。
過眼云煙,看看倒不妨事,否若執著地要住、要占有、要屬于,那就是把心托在虛幻上,仿似想站在云端,自然到頭來了無著落,痛苦煩惱便由此而生,因此,《金剛經》說:“應無所住生其心。”
從前聽說僧人不會在陰涼桑樹下住上三晚,為的是怕生了感情,傷了靜心,覺得十分不對勁,但自己失落得太多之后,就只能說服了,服了。
細 雪
滿窗吵鬧的陽光,我卻想起《細雪》。
那個沒有故事的故事,也許,有它迷人的地方。
譬如沉默微帶憂郁的窗下少女,側首凝視神態,仿似竹久夢二畫中精靈。
譬如嫩紅似醉的垂櫻,瓣瓣輕然飄落,既動魄又纏綿。
譬如西陣錦緞紛陣的和服,一針一剌交織成的眩目華麗,不是衣服,而是少女待嫁的美夢。
譬如閃著柔光黑發之下,斜掀衣領之上,如德化窯月白釉般的頸項。
譬如燒山似的紅葉,投影在游人衣袂,有揮不去的放蕩。
譬如……但,我想起的卻不是這些。
要重述那個故事,是很困難的。
也許,里面的確有些情節:弄不清的不是善不是惡的人間矛盾,難于避免的戀情,甚至有人疏忽地以為那是個姊妹爭產的惡俗故事,又或者以為不務正業闊少爺和倔強女孩子才是主角,又或者……但,我想起的卻不是這些。
在春意迷離又還未暖的季節里,不撐一把傘,不穿風衣,在沒遮攔的小徑上走,你會明白細雪。
細雪,不成絲不成片,卻無聲地濃濃鎖住你。
頭發沒有水滴,衣履不見濕痕。
可是,水意已滲得滿身滿心。
從外邊回來,別人并不會發現你遇過細雪,也不會迎上一句:“啊!你濕透了!”只有你自己知道,滿身有抖不落的水意。
撥一撥頭發,盈掌是粘纏感覺,你實在驚訝,連呼吸里都有細雪的味道了。
在細雪中,中年男人喝完一杯又一杯清酒,對著一個無關痛癢的人說:“她嫁人了!”然后,眼中一滴淚緩緩流在臉龐上。
她——那個女孩子,叫作雪子。
他好像沒有愛過,卻原來深深愛著的雪子,永遠獲得這個男人這一滴淚。
窗外細雪如初,雪子并不知道遙遠角落里,有一滴如期的淚。
這是個淡然而憂傷的故事,我想起了。
1984年5月10日
不 再
假如:時光倒流七十年,假如:時光倒流四五年,假如時光倒流二十四小時,你會再怎樣過日子?
是誰想出來的假如?那一定是個存心開人生玩笑的智者。
是誰會認真地編造令人安心答案的?那一定是個天真的傻瓜。
一點雨水晶瑩懸在垂枝末梢,渾然如與枝端連成一體,難得的是像沒牽連,卻又如此相依。
你就凝神看住它們罷,多一分鐘,那渾圓的水點,會微微變了形。
地面有一種力,毫不顯露地力拉它,它支持一陣,弱得你不察覺風的拂過,它似乎掙扎了一下,就猝然掉下來了。
從此,它不再在枝頭。
假如,時光倒流一分鐘,你要那水點仍上枝頭。
但你明白,這是只是假如。
也許,很快就會有另一水點在那枝梢出現,那已經屬于另一個故事了。
這叫做“不再”。
一天早上,你從窗楞上看見一只稍作勾留的小鳥。
出門時訝然遇到一片久違的陽光。
一瓣不知名的落花飄在你的襟上。
車廂里,鄰座小孩無意地拉一拉你的衣袖,喔喔說了些你不懂的話。
那種心情,那種景況,是獨一的。
這叫作“不再”。
朋友相聚,適合的時間,協調的心情,一個毫不重要的話題。
一絲體諒的微笑,一次頷首,一瞥默許的眼神,一下輕輕扶持,一回情意相遇的訝異。
凡此種種,都不會再重現。
這叫作“不再”。
世間沒有倒流這回事,不緊握此時此刻,等一切去后,追尋也是徒然,天地間,一切不再。
1983年3月20日
月上柳梢頭
今夕何夕?依舊垂柳,依舊冷月壓人。
眼中沒有火樹銀花,并不曉得金吾不禁。
只道倚暖了弱柳,拍遍了欄桿。
不要問我為何冷落了滿城的歡樂,不要怪我垂下頭來,辜負了好月的情意殷殷。
心里記取的燈月交輝,印象猶新,就伴我渡過這漫長的等待。
柳條啊!別輕拂。
好幾次,惹得我既驚又喜,滿以為有人分花拂柳來了。
黃昏已逝,是該走的時分,因為今夕是今年的今夕,但讓我多佇立一回,讓我多佇立一回。
在乎的,天長地久
朋友說,你分明跟大眾過不去,人家正流行說什么不在乎天長地久。
你卻說什么一生一世,現在哪有一生一世的事?
我說:他們都沒有用心看那套電視廣告,只用了耳朵去截取兩句說話,然后再用一般薄情心態去詮釋,于是演變成一種似是而非的“哲理”,來為自己的不能一生一世作解釋。
火車站,曾是一個美麗愛情故事的開場,也是一個哀傷愛情的終結。
一列火車的來去,時空就在轉移了。
溫馨的許諾——天長地久,并不虛假,刻在一個人心中。
哀傷,因為有人不守這許諾,也許出于誤會,也許他真的不懂得什么叫天長地久,如果不是這樣,世間就不會有那么多傷情故事了。
我們看到那不忘天長地久的人,那曾經擁有的人,惘然遙望,想起一件又一件叫人心碎的往事——往事越溫馨,如今想起越苦澀。
她在乎的,她在乎那天長地久。
說不在乎,是另一種凄然。
看她惘然而滄桑的臉上那一滴淚吧!她在乎的,天長地久,哪怕夢也生疏,那一個故事已鑄就,擒住她一生一世。
情薄的人,不必說天長地久,就是連曾經擁有也并不在乎。
在乎曾經擁有,那擁有過的就會在心中天長地久,只可惜太多人不明白“在心中天長地久”的道理,太多人看不見那一滴淚。
兩句話,說在口中,信在心中,變成都市人情薄的“真理”。
我不是跟大家唱反調,而是深深相信,人間有情,就是最情薄的人,終會遇上一個人,一件事,他在乎曾經擁有,也在乎天長地久。
1988年8月30日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從前,滿腔疏狂,便常笑王粲。
要剪要理,也覺只不過是后主多情。
偶爾,愛上層樓,就坦然說:“哦,那是年青。”
今夕,風靜得像一根系舟的纜,把時間系住。
月也無言——能說甚么?在這缺得如鉤的夜里。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月該謝過詩人的憐念。
今夕,夜深得似一口無底的井,把時間困住,月也無言——對誰說呢?在這缺得如鉤的夜里。
夜深了,怎還不睡?那只為:
我愛造一個歸去的夢,但又怕煞,怕那醒后的無憑!
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不見燦爛,沒有搖曳, 當我踩著黃昏, 去訪那荒涼庭苑, 在剛受火烙的石墻邊, 就看到了如此黃花!
讀詩念詞, 人家說這"瘦"字最具神韻.思索多少遍,我依舊搖頭,為的是捕捉不住迢遙的雋茂.看看在陰郁的墻影下,她果然帶了微微佝僂,肩負了無比岑寂,卻有一面傲風欺霜的顏色.我終恍然:她傲,她瘦!
這個染污的時代,縱得見南山,也不再悠然.東籬寂寞,淵明也許折腰去了.只有她,在那兒瘦了一個秋,又一個秋.
一陣西風,我瞥見你,比黃花更瘦!
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人的一生,遇上過多少個一鉤新月天如水的夜?
此夜,可能是良朋對酌,說盡傻話癡語。
此夜,可能是海棠結社,行過酒令填了新詞。
此夜,可能是結隊浪游,讓哄笑驚起宿鳥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亂舞,換來一身倦意,卻是喜悅盈盈。
但,誰會就在當下記取了這聚的歡愉,作日后散的印證?驀然回首,人散了,才從惘然中迫出一股強烈的追憶,捕捉住幾度留痕。
聚、散、聚、散,真折煞人了。
今夕,人散后,夜涼如水,請珍重加衣。
今夜故人來不來 教人立盡梧桐影
來?不來?在那一彈指頃來?在千萬劫后才來?還是日換星移了也不來?
如果肯定是不來了,我會痛痛快快一走了之,雖然很苦,但也很痛快。
或許,我會哭著哭著,吊那逝去的梧桐影子。
偏偏就碰上這“不可預料”。
不能走,因為恐怕剛走開,便來。
也不能哭,生怕來了,趕不及抹去淚光。
更也不能生氣,只為沒誰說過來或不來。
是誰?是果陀還是撞樹的兔子?
“若有所待”!是它描繪了整個人生!
觸目橫斜千萬朵 賞心只有兩三枝
乘一陣寒波,侵曉無言,春已彩化了天地.人雖然后知后覺,幸仍趕得及策杖而來.
疏影幽香,只是古人的吟詠.但觸目動情,又豈限在這些字句?仰首處,枝頭朵朵竟遮住了云淡風輕的日子.別笑癡傻,真有人呆得穿紅著綠,妄想與她競艷,指指點點,也有人說我愛上整座梅林.
愛梅林,可以.愛三兩枝,可以.這算是隨緣隨分.大千世界,滿目繁花.有時候,就單只愛上那兩三枝--于是,兩三枝就是目中心里的整座梅林.
花中有你,你中有花,緣便如此定了。
你覺得哪篇好就要哪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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