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無價
作者:畢淑敏
我不喜歡一個苦孩求學的故事。
家庭十分困難,父親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學畢
業后,還要堅持讀研究生,母親只有去賣血……我以為那是一個自私的學子。
求學的路很漫
長,一生一世的事業,何必太在意幾年蹉跎?況且這時間的分分秒秒都苦澀無比,需用母親
的鮮血灌溉!一個連母親都無法摯愛的人,還能指望他會愛誰?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無上位
置的人,怎能成為為人類獻身的大師?我也不喜歡父母重病在床,斷然離去的游子,無論你
有多少理由。
地球離了誰都照樣轉動,不必將個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在一位老
人行將就木的時候,將他對人世間最后的期冀斬斷,以絕望之心在寂寞中遠行,那是對生命
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許下“孝”的宏愿,相信來日方長,
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那一天,可以從容盡孝。
可惜人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人生的短暫,忘了世上有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
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擊的脆弱。
父母走了,帶著對我們深深的掛念。
父母走了,遺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
你就永遠
無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
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
世上有
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
“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無法重現的幸福。
“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
事,“孝”是生命與生命交接處的鏈條,一旦斷裂,永無連接。
趕快為你的父母盡一份孝心。
也許是一處豪宅,也許是一片磚瓦。
也許是大洋彼岸的一
只鴻雁,也許是近在咫尺的一個口信。
也許是一頂純黑的博士帽,也許是作業簿上的一個紅
五分。
也許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許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
也許是花團錦簇的盛世華衣,也許
是一雙潔凈的舊鞋。
也許是數以萬計的金錢,也許只是含著體溫的一枚硬幣……但“孝”的
天平上,它們等值。
只是,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陰。
《提醒幸福》
作者:畢淑敏
我們從小就習慣了在提醒中過日子。
天氣剛有一絲風吹草動,媽媽就說,別忘了多穿衣服。
才相識了一個朋友,爸爸就說,小心他是個騙子。
你取得了一點成功,還沒容得樂出聲來,所有關切著你的人一起說,別驕傲!你沉浸在歡快中的時候,自己不停地對自己說:“千萬不可太高興,苦難也許馬上就要降臨……”我們已經習慣了在提醒中過日子。
看得見的恐懼和看不見的恐懼始終像烏鴉盤旋在頭頂。
在皓月當空的良宵,提醒會走出來對你說:注意風暴。
于是我們忽略了皎潔的月光,急急忙忙做好風暴來臨前的一切準備。
當我們大睜著眼睛枕戈待旦之時,風暴卻像遲歸的羊群,不知在哪里徘徊。
當我們實在忍受不了等待災難的煎熬時,我們甚至會惡意地祈盼風暴早些到來。
風暴終于姍姍地來了。
我們悵然發現,所做的準備多半是沒有用的。
事先能夠抵御的風險畢竟有限,世上無法預計的災難卻是無限的。
戰勝災難靠的更多的是臨門一腳,先前的惴惴不安幫不上忙。
當風暴的尾巴終于遠去,我們守住零亂的家園。
氣還沒有喘勻,新的提醒又智慧地響起來,我們又開始對未來充滿恐懼的期待。
人生總是有災難。
其實大多數人早已練就了對災難的從容,我們只是還沒有學會災難間隙的快活。
我們太多注重了自己警覺苦難,我們太忽視提醒幸福。
請從此注意幸福!幸福也需要提醒嗎?
提醒注意跌倒……提醒注意路滑……提醒受騙上當……提醒榮辱不驚……先哲們提醒了我們一萬零一次,卻不提醒我們幸福。
也許他們認為幸福不提醒也跑不了的。
也許他們以為好的東西你自會珍惜,犯不上諄諄告誡。
也許他們太崇尚血與火,覺得幸福無足掛齒。
他們總是站在危崖上,指點我們逃離未來的苦難。
但避去苦難之后的時間是什么?
那就是幸福啊!
享受幸福是需要學習的,當幸福即將來臨的時刻需要提醒。
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學會感官的享樂,人卻無法天生地掌握幸福的韻律。
靈魂的快意同器官的舒適像一對孿生兄弟,時而相傍相依,時而南轅北轍。
幸福是一種心靈的振顫。
它像會傾聽音樂的耳朵一樣,需要不斷地訓練。
簡言之,幸福就是沒有痛苦的時刻。
它出現的頻率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少。
人們常常只是在幸福的金馬車已經駛過去很遠,撿起地上的金鬃毛說,原來我見過它。
人們喜愛回味幸福的標本,卻忽略幸福披著露水散發清香的時刻。
那時候我們往往步履匆匆,瞻前顧后不知在忙著什么。
世上有預報臺風的,有預報蝗蟲的,有預報瘟疫的,有預報地震的。
沒有人預報幸福。
其實幸福和世界萬物一樣,有它的征兆。
幸福常常是朦朧的,很有節制地向我們噴灑甘霖。
你不要總希冀轟轟烈烈的幸福,它多半只是悄悄地撲面而來。
你也不要企圖把水龍頭擰得更大,使幸福很快地流失。
而需靜靜地以平和之心,體驗幸福的真諦。
幸福絕大多數是樸素的。
它不會像信號彈似的,在很高的天際閃爍紅色的光芒。
它披著本色外衣,親切溫暖地包裹起我們。
幸福不喜歡喧囂浮華,常常在暗淡中降臨。
貧困中相濡以沫的一塊糕餅,患難中心心相印的一個眼神,父親一次粗糙的撫摸,女友一個溫馨的字條……這都是千金難買的幸福啊。
像一粒粒綴在舊綢子上的紅寶石,在凄涼中愈發熠熠奪目。
幸福有時會同我們開一個玩笑,喬裝打扮而來。
機遇、友情、成功、團圓……
它們都酷似幸福,但它們并不等同于幸福。
幸福會借了它們的衣裙,裊裊婷婷而來,走得近了,揭去幃幔,才發覺它有鋼鐵般的內核。
幸福有時會很短暫,不像苦難似的籠罩天空。
如果把人生的苦難和幸福分置天平兩端,苦難體積龐大,幸福可能只是一塊小小的礦石。
但指針一定要向幸福這一側傾斜,因為它有生命的黃金。
幸福有梯形的切面,它可以擴大也可以縮小,就看你是否珍惜。
我們要提高對于幸福的警惕,當它到來的時刻,激情地享受每一分鐘。
據科學家研究,有意注意的結果比無意要好得多。
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們要對自己說,這是春天啦!心里就會泛起茸茸的綠意。
幸福的時候,我們要對自己說,請記住這一刻!幸福就會長久地伴隨我們。
那我們豈不是擁有了更多的幸福!
所以,豐收的季節,先不要去想可能的災年,我們還有漫長的冬季來得及考慮這件事。
我們要和朋友們跳舞唱歌,渲染喜悅。
既然種子已經回報了汗水,我們就有權沉浸幸福。
不要管以后的風霜雨雪,讓我們先把麥子磨成面粉,烘一個香噴噴的面包。
所以,當我們從天涯海角相聚在一起的時候,請不要躊躇片刻后的別離。
在今后漫長的歲月里,有無數孤寂的夜晚可以獨自品嘗愁緒。
現在的每一分鐘,都讓它像純凈的酒精,燃燒成幸福的淡藍色火焰,不留一絲渣滓。
讓我們一起舉杯,說:我們幸福。
所以,當我們守候在年邁的父母膝下時,哪怕他們鬢發蒼蒼,哪怕他們垂垂老矣,你都要有勇氣對自己說:我很幸福。
因為天地無常,總有一天你會失去他們,會無限追悔此刻的時光。
幸福并不與財富地位聲望婚姻同步,這只是你心靈的感覺。
所以,當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們也能夠說:我很幸福。
因為我們還有健康的身體。
當我們不再享有健康的時候,那些最勇敢的人可以依然微笑著說:我很幸福。
因為我還有一顆健康的心。
甚至當我們連心也不再存在的時候,那些人類最優秀的分子仍舊可以對宇宙大聲說:我很幸福。
因為我曾經生活過。
常常提醒自己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經常看看太陽,心就不知不覺暖洋洋亮光光。
《那座山,虎嘯龍吟》
我16歲的時候,離開北京,穿上軍裝。
火車不斷地向西向西。
到了新疆的烏魯木齊。
又換上汽車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6天以后,到達南疆重鎮喀什。
這一次汽車不是向地面上的哪個方向行駛了,而是向“天上”爬去。
又經歷了6天無與倫比的顛簸,我作為藏北某部隊第一批女兵5個人當中的一員,到達了這塊共和國最高的土地。
這塊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昆侖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阿裏”。
沒有人知道“阿裏”是什麼意思。
我曾經問過博學的藏學家,也沒能給一個明晰的回答,只是說這個辭匯可能屬於一個早已消亡了的語系。
於是我就沿用了一個我在阿裏搜集到的民間傳說:阿裏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麼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犛牛和我的鹽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險惡的風暴?不知道。
人類的遠祖用我們不懂的語言,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永恒的謎。
也許在先民們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它們都在呼喊著“我的”。
從北京來到西藏的阿裏當兵,嚴酷的自然環境將我震撼。
所有的日子都被嚴寒凍硬,綠色成為遙遠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脫水菜,像紙片一樣乾燥的洋蔥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脹成赭色的漿團,炒或熬以后,一種辛辣而懊惱的氣味充斥軍營。
即使在日歷上最炎熱的夏季,你也絕不可以脫下棉衣,否則夜裏所有的關節就會嘎嘎作響。
由於缺乏維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樣裂開了,講話的時候就會有紅紅的血珠掉下來。
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問老醫生怎樣才能治好嘴唇?醫生想了半天,說你要大量地吃維生素。
我說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唇為什麼還是長不攏?醫生說那就是你說話太多了,緊緊地閉一個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長好了。
我說,那可不行,我是衛生員的班長,就算跟夥伴們可以不說話,跟病人也是要講話的……老醫生表示愛莫能助。
后來我的嘴唇還是我自己治好的。
夜裏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自己的嘴巴給粘起來,強迫裂開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開照常講話。
堅持了一段時間。
在某一個清晨就好了。
由於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個攪拌咖啡的小勺。
年輕的女孩就是愛斗嘴,有一天,女衛生員爭論起誰的指甲凹得最厲害,最后決定用注射器針頭往指甲坑裏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數多而不流淌溢出者為勝。
記得我榮登榜首。
好像是貯藏了好多滴水吧,在指甲的中心凝聚得圓圓的,像一顆巨大的露珠。
我在藏北高原當了十幾年的兵,把自己最寶貴的青年時代留在了冰川與雪嶺之間。
我曾經背負武器、紅十字箱、乾糧、行軍帳篷,徒步跋涉在無人區。
也曾騎馬涉過冰河,急馳在雪原,給藏族老鄉送醫送藥。
我曾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鋪一張雨布席地而眠。
初次這樣露營時,我想,醒來身體還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體的微薄熱量。
黎明,當我掀開雨布查看時,只見雪原依舊,連個人形的凹陷都沒有。
除了雙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
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時,心臟仿佛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隨著急遽的呼吸迸濺出嘴巴。
仰望云霧繚繞的頂峰,俯視腳下深不可測的淵藪,只有17歲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我想這樣爬上去太苦難了,乾脆裝著一失腳,掉下懸崖……沒有人會發現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在如此險惡的行軍中,死人的事經常發生。
我犧牲於軍事行動,也要算作小小的烈士,這樣我的父母也會有一份光榮……
我把一切都周密地盤算好了,只需找一塊陡峭的峭壁實施自戕的方案。
片刻之后,地方選好了。
那是一處很美麗的山崖,天像純藍墨水一樣濃郁地凝結著,有凝然不動的蒼鷹像圖釘似地鍥人蒼天。
這裏的積雪比較薄,赭色的山巖像礁石一般浮出雪原……(我知道要找一塊山石猙獰的地方下手,否則叫厚雪一墊,很可能功虧一簣)。
一切都策劃好了,但是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難。
我的腳不聽我的指揮,想讓右腳騰空,可是它緊緊地用腳趾摳住毛皮鞋底兒,鞋底兒粘在酷寒的土地上,絲毫不肯像我計畫的那樣飛翔而起……我轉而命令左腳,它倒是抬起來了,可它不是向下滑動,而是掙扎著向上挪去……青春的肌體不服從我的死亡指令,各部分零件出於本能,居然獨自求生……
那一瞬我苦惱之極,生也不成,死也不成,生命為何如此苛待於我?
一個老兵牽著咻咻吐白氣的馬走過來,他是負責后衛收容的。
他說,曼巴(藏語:醫生),拉著我的馬尾巴吧,它會把你帶到山頂。
我看了一眼馬毛被汗濕成一縷縷繩子樣的軍馬,它背上馱著掉隊者的背包乾糧和武器,已是不堪重負。
不。
我不。
我說。
老兵痛惜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怕它揚起后蹄踢了你?放心吧,它沒有那個勁了。
在這麼陡的山上。
它再累也不敢踢你。
只要它的蹄子一松勁,就得滾到峽谷裏去。
它是老馬了,懂得這個利害。
你就大著膽子揪它的尾巴吧。
我遲疑著。
久久沒有揪那條馬尾。
不是害怕馬,甚至也不是憐憫馬。
我在考慮自己的尊嚴。
一個戰士,揪著馬尾巴攀越雪山。
這是不是比死還讓人難堪?
我的意志做出一個回答,生存的本能做出另一個回答。
意志終於在本能面前屈服,我伸出手,揪住了馬尾巴……
我的瞳孔看到許多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萬水千山之間。
他們發生過悲涼或欣喜的故事,被呼嘯的山風卷得漫無邊際。
我為一個20歲的班長換過尸衣,脫下被血染紅的軍裝,清理他口袋裏的遺物。
他兜裏裝著幾塊水果糖,紙都磨光了,糖塊像個斑駁的小烏龜,沾著他的血跡……我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的兜裏也有和他一樣的水果糖,這件小小的物品使我覺得他是兄弟。
我們把他肚子上覆蓋的鐵瓷碗取下來。
碗裏扣著的,是他流出的腸子——敵人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腹腔。
嚴寒使掉出的腸管變得像水泥一樣堅硬,沒有辦法再填回他的肚子裏去了。
我們給他換上嶄新的軍裝,把風紀扣嚴嚴實實地系好。
除了他的腰間因為膨出的腸子,扎了皮帶也顯得有些臃腫,真是一個精干的小夥子呢。
趁人不注意,我在他的衣兜裏又放上了幾塊水果糖,我不敢讓別人知道,因為老兵們一定會笑話我的,他們把生生死死看得像蠶蛻皮一樣正常。
但我真的覺得,這個班長很需要這幾塊水果糖。
糖是我特意挑的,每一塊糖紙都很完整,硬挺地支楞著,像一種乾果的翅膀。
那個班長被安葬在阿裏高原,距今已經有20多年了。
我想他身邊的永凍層中,該有一小塊泥土微微發甜。
他在晴朗的月夜,也許會伸出舌頭嘗一嘗吧?
1980年我轉業到北京,結婚、生子,操持家務……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該干的事情,我都很認真地做了。
賢妻良母好醫生,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評價。
對一個30歲的醫生來說,你還需要什麼?
按說是不需要什麼了,我應該安安靜靜地沿著命運已經勾勒的軌道,盤旋下去。
但是,我雖然從小生活在北京,對北京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
此次歸來,我卻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懷裏那麼多藏北的風雪,強烈地撞擊著心臟。
我對這個巨大的都市,感覺陌生。
我到過這個國家最偏遠最荒涼的地方,在橫貫整個中國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饒與貧瘠。
我在妖嬈的霓虹燈中行走,身旁會突然顯現白茫茫的雪原。
在文明的喧嘩與躁動之間,我傾聽到遙遠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嘯龍吟……
我有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很好的天賦。
只是由於他們那一代人所處的環境,使他戎馬一生,始終未能從事文學。
我從他的目光裏看到了期望,我決定一試。
但我除了愛看小說以外,從未經過正規的文學訓練。
我決定先系統地學習。
恰巧這時北京廣播電視大學中文系招收自學生,不必到校聽課,只要在規定的日子裏參加考試,取得了相應的學分,就可以畢業了。
我開始了偷偷的學習。
為什麼要偷偷的呢?我總覺得一個醫生要學著寫小說,是件不正常的事情。
你想啊,醫生是和人的性命打交道的職業,誰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一個三心二意的人手裏?雖說我在上班看病的時候,絕對全神貫注,但我仍為自己的自學感到慚愧。
人們知道了我的自學,仍然找我看病,我真的是一個很有人緣的內科主治醫生。
但是病人們說,畢大夫,你這是何苦呢?你不是有了醫學的大專文憑嗎?這如今圖的什麼呢?我無法回答。
一個微茫的希望在遠方磷火般地閃動。
我想用我的筆,告訴世人一些風景和故事。
我想讓我的父母驚喜。
在一年半的時間裏,我學完了大學中文系的所有課程,以畢業論文“優”的成績結束了自學。
於是在一個普通的日子,我鋪開了一張潔白的紙。
那是在深夜的內科值班室,輪到我值班,恰好沒有病人。
日光燈管發出嘶嘶的叫聲,四周一派寂靜。
記憶在蟄伏了多少年后蘇醒,將高原的生命與鮮血鋪陳於我面前。
我的處女作中篇小說《昆侖殤》在不到一周內完成了。
從那以后,我寫了大約100多萬字的作品,獲得了多次的文學獎。
我寫了高原嚴酷的軍旅生活,也寫了貧民百姓的酸甜苦辣。
我的筆觸有時涉及女性微妙的心理,有時也探討經濟領域眼花繚亂的現象……我是一個寫作題材比較寬泛的作家,寫作的時候心緒比較收松。
我總想,自己原本是個醫生,因為有話要說,才拿起筆來。
假如有一天,我的話說完了,就回去當醫生,治病救人,也是很神圣的。
我后來又讀了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得到了碩士學位。
現在是中國有色金屬工業總公司專業作家。
之所以暫時的不當醫生了,主要還是為了對病人負責。
一邊看病一邊寫作,無論自己多麼在意,有時也難免分神。
影響了寫作不要緊,耽誤了病人就糟了。
告別醫院的那一天,我心裏好憂傷,有一種流離失所的凄涼……
醫生和作家都是與人為善的事業,可嘆我在同一個時間內只可選擇其一。
我的父親已經仙逝。
他的眼晴在天上注視著我,更使我有一種無法逃遁的莊嚴感。
為了西部那座美侖美奐的雪山,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將努力寫作;直到我無法勝任這一神圣的工作時為止。
《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
我在白紙上鄭重寫下這個題目。
夫走過來說,你是要將一碗白皮面,對著天空嗎?
我說有一位虢國夫人,就是楊貴妃的姐姐,她自恃美麗,見了唐明皇也不化妝,所以叫……夫笑了,說,我知道。
可是你并不美麗。
是的,我不美麗。
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麗女人的專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選擇的一種生存方式。
看著我們周圍。
每一棵樹、每一葉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妝,面對驕陽、面對暴雨、面對風雪,它們都本色而自然。
它們會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種真實。
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為何要將自己隱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見一位化過妝的女友洗面,紅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沖刷過水土流失的山巒。
那個真實的她,像在蛋殼裏窒息得過久的雞雛,漸漸蘇醒過來。
我覺得這個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片刻前被顏色包裹的那個形象,是一個虛偽的陌生人。
臉,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證件。
我的父母憑著它辨認出一脈血緣的延續;我的丈夫,憑著它在茫茫人海中將我找尋;我的兒子,憑著它第一次銘記住了自己的母親…… 每張臉,都是一本生命的圖譜。
連臉都不愿公開的人,便像捏著一份涂改過的證件,有了太多的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
背著化過妝的臉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勞累,多了憂慮。
化妝可以使人年輕,無數廣告喋喋不休地告誡我們。
我認識的一位元女郎,盛妝出行,艷麗得如同一組霓虹燈。
一次半夜裏我為她傳一個電話,門開的一瞬間,我驚愕不止。
慘亮的燈光下,她枯黃憔悴如同一冊古老的線裝書。
“我不能不化妝。
” 她后來告訴我。
“化妝如同吸煙,是有癮的,我已經沒有勇氣面對不化妝的我。
化妝最先是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
我真羨慕你啊!”從此我對她充滿同情。
我們都會衰老。
我鎮定地注視著我的年紀,猶如眺望遠方一幅漸漸逼近的白帆。
為什麼要掩飾這個現實呢?掩飾不單是徒勞,首先是一種軟弱。
自信并不與年齡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與美麗成正比,勇氣不是儲存在臉龐裏,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化妝品不過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動物的油脂,它們同人類的自信與果敢實在是不相干的東西。
猶如大廈需要鋼筋鐵骨來支撐,而決非幾根華而不實的竹竿。
常常覺得化了妝的女人犯了買櫝還珠的錯誤。
請看我的眼睛!濃墨勾勒的眼線在說。
但柵欄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卻暗淡猶疑。
請注意我的口唇!櫻桃紅的唇膏在呼吁。
但輪廓鮮明的唇內吐出的話語,卻膚淺蒼白……化妝以醒目的色彩強調以至強迫人們注意的部位,卻往往是最軟弱的所在。
磨礪內心比油飾外表要難得多,猶如水晶與玻璃的區別。
不擁有美麗的女人,并非也不擁有自信。
美麗是一種天賦,自信卻像樹苗一樣,可以播種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妝的微笑更純潔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妝的目光更坦率而直誠,我相信不化妝的女人更有勇氣直面人生。
候若不是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於禮儀,我這一生,將永不化妝。
《孩子,我為什么打你》
作者:畢淑敏
有一天與朋友聊天,我說,就是在**中當**,我也沒打過人。
我還說,我這一輩子,從沒打過人……你突然插嘴說:媽媽,你經常打一個人,那就是我……
那一瞬屋里很靜很靜。
那一天我繼續同客人談了很多的話,但所有的話都心不在焉。
孩子,你那固執的一問,仿佛爬山虎無數細小的卷須,攀滿我的整個心靈。
面對你純正無瑕的眼睛,我要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打過一個人。
不是偶然,而是經常,不是輕描淡寫,而是刻骨銘心。
這個人就是你。
在你最小最小的時候,我不曾打你。
你那么幼嫩,好像一粒包在莢中的青豌豆。
我生怕任何一點兒輕微地碰撞,將你稚弱的生命擦傷。
我為你無日無夜地操勞,無怨無悔。
面對你熟睡中像合歡一樣靜謐的額頭,我向上蒼發誓:我要盡一個母親所有的力量保護你,直到我從這顆星球上離開的那一天。
你像竹筍一樣開始長大。
你開始淘氣,開始惡作劇……對你摔破的盆碗、拆毀的玩具、遺失的錢幣、污臟的衣著……我都不曾打過你。
我想這對于一個正常而活潑的兒童,都像走路會跌跤一樣應該原諒。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已經記不清了。
人們對于痛苦的記憶,總是趨向于忘記。
總而言之那時你已漸漸懂事,初步具備童年人的智慧;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它狡黠異常又漏洞百出。
你像一匹頑皮的小獸,放任無羈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而我則要你接受人類社會公認的法則……為了讓你記住并終生遵守它們,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在所有的夸獎、批評、恐嚇以及獎賞都無以建樹之后,我被迫拿出最后一件武器——這就是毆打。
假如你去摸火,火焰灼痛你的手指,這種體驗將使你一生不會再去撫摸這種橙紅色抖動如綢的精靈。
孩子,我希望虛偽、懦弱、殘忍、狡詐這些最骯臟的品質,當你初次與它們接觸時,就感到切膚的疼痛,從此與它們永遠隔絕。
我知道打人犯法,但這個世界給了為人父母者一項特殊的赦免——打是愛。
世人將這一份特權賦于母親,當我行使它的時候臂系千鈞。
我謹慎地使用毆打,猶如一個窮人使用他最后的金錢。
每當打你的時候,我的心都在輕輕顫抖。
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不打他我還有沒有其它的辦法?只有當所有的努力都歸于失敗,孩子,我才會舉起我的手……每一次打過你之后,我都要深深地自責。
假如懲罰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訓,孩子,我寧愿自罰,那怕它將苛烈10倍。
但我知道,責罰不可以替代也無法轉讓,它如同饑饉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會成為你生命體驗中的一部分。
這道理可能有些深奧,也許要到你也為人父母時,才會理解。
打人是個重體力活兒,它使人肩酸腕痛,好像徒手將一千塊蜂窩煤搬上五樓。
于是人們便發明了打人的工具:戒尺、鞋底、雞毛撣子……
我從不用那些工具。
打人的人用了多大的力,便是遭受到同樣的反作用力,這是一條力學定律。
我愿在打你的同時,我的手指親自承受力的反彈,遭受與你相等的苦痛。
這樣我才可以精確地掌握數量,不致于失手將你打得太重。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認為:每打你一次,我感到的痛楚都要比你更為久遠而悠長。
因為,重要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孩子,聽了你的話,我終于決定不再打你了。
因為你已經長大,因為你已經懂了很多的道理。
毫不懂道理的嬰孩和已經很懂道理的成人,我以為都不必打,因為打是沒有用的。
唯有對半懂不懂、自以為懂其實不甚懂道理的孩童,才可以打,以助他們快快長大。
孩子,打與不打都是愛,你可懂得?
也許是花團錦簇的盛世華衣,也許是一雙潔凈的舊鞋。
也許是數以萬計的金錢,也許只是含著體溫的一枚硬幣……但“孝”的天平上,它們等值。
只是,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陰。
《行使拒絕權》
作者:畢淑敏
拒絕是一種權利,就像生存是一種權利。
古人說,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
這個“不為”,就是拒絕。
人們常常以為拒絕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防衛,殊不知它更是一種主動的選擇。
縱觀我們的一生,選擇拒絕的機會,實在比選擇贊成的機會,要多得多。
因為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要用惟一的生命成就一種事業,就需在千百條道路中尋覓僅有的花徑。
我們確定了“一”,就拒絕了九百九十九。
拒絕如影隨形,是我們一生不可拒絕的密友。
我們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拒絕之中,它出現的頻率?/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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