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唱
朱以撒
“那就清唱吧。
”她抿了一口茶,站了起來,輕輕走了幾步。
這個夏初清涼的夜色里,竹木搭就的簡易花架上爬滿了我叫不出名的藤蘿,綴著纖細的花遙遙垂下。
天街仍在盛宴之中,萬千星辰。
幾個人共同懷有的閑逸心情,以至能細語言說,小口品茶。
看遠處愈發朦朧的山林,還有延伸蜿曲的小徑,驀然覺得,時分已經深濃了。
靜下來,傾聽。
她唱的是一支江南小曲,清澈婉轉,細膩甜潤。
夜間的寧靜,使她的咬字尤其清晰,音色尤其清純。
以前,她都是在臺上的,衣飾雍容華貴,身后是一支龐大的樂隊,顯示著堂皇和厚重。
平時她的身材修長高挑,玉樹臨風,信步而走就有幾分藝術氣質隨著手的擺動散發出來。
人在臺上,真要讓樂隊給淹沒了,她的真實音色,被樂隊奏出的黃鐘大呂之聲遮蔽了,如果沒有清唱,外邊的人還真不清楚。
沒有附加的、裝飾的,一個人的真實,像陽光下的曼陀羅花,驟然張開。
一曲終了,人皆散去。
這是我聽她唱歌以來,最本真的部分。
這樣的機會反而很少。
如果一位歌唱家登臺,摒棄樂隊的輔助,總是以清唱的面目出現,觀眾是不能容忍的,似乎即興、隨意,是不能常登大雅之堂的,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演唱。
這就像各式飲料,它的主要成分是水,卻由于摻入了各種配料,顏色交錯雜陳,味道也變得稀奇古怪。
事實是,人們樂意棄清澈之水而傾心這些渾濁之液。
宣紙用完了,就上一家店鋪去購買,選擇其中一種白色宣紙。
主人很熱情,推薦新到的泥金紙、泥銀紙、仿古宣、灑金宣,除了大紅色,也有大綠色,各種形制的彩色宣紙橫陳,已經把白宣擠到角落邊上去了。
主人說有顏色的銷路不錯,字寫于上,視覺效果更加明顯。
我沒吱聲,還是要了兩刀上好的白色玉版宣,扛了就走。
我一貫是這樣的思路,在白色的宣紙上書寫,這是多么自然啊。
白色映襯黑色,一目了然,想在其中掩蓋、逃避是徒勞的,當然,刻意、造作也會毫不客氣地暴露出來。
我常常為在白宣上的筆墨破綻而焦慮,卻也因此讓我知錯即改,以至越發走向清勁和雅氣。
淡素本身就是趨于單純和簡樸。
淡化素化都難以應對這個社會喜愛濃艷的目光,像是嗜葷嗜腥的人,覺得淡素過于清湯寡味了,因此動用許多加工,使之濃艷和濃釅。
“包裝”——生活中我們越來越多地運用了這個詞,每一種有形的物質都染上了包裝的豐富色彩,遠遠超過了這個詞的本意。
歐洲的著名詩人里爾克在談起《卑微者的財寶》一書時,曾經生動地論道:“這是一本憂心忡忡的書。
”換言之,“包裝”也已經成了讓人憂心忡忡的詞,在華麗的包裝之下,我們對于內在的本質,是相信還是疑竇重重?
最近一次和包裝有關的是在武夷山,學生來訪,帶來上品的大紅袍。
一個精美的袋子里,是一個精美的盒子,盒子上帶著扣。
體積驟然大了起來,還有分量的沉甸。
為了行程的便利,我一層層打開,接觸到內部,是兩罐精美的茶葉,便取出放入旅行袋中。
他來送行,我把袋子盒子還給他,讓他拿回去繼續包裝別的茶葉,做到物盡其用。
包裝使物品上升了檔次,就像人穿上了高檔的禮服。
其實,對我這樣的人,毋須如此。
有人找我說事,講了前兩句客套,我就缺乏耐心傾聽了。
請他直說。
少了過程迂回,從速地抵達目的,話語中有了一種坦然。
語言的裝飾是言說的大害,讓人不知有多少是真實可信的,多少是客套無用的。
像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我不知道他如何秉筆慢書,瑣細而不厭其煩,這里邊,有多少是多余而乏味的呢?我少年時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土豆加牛肉”,真是語言的典范,不知是誰發明了如此感性的表達——帶著彈性的筋脈、肌腱的牛肉塊、牛排和酥松甘甜的土豆——它的學名叫馬鈴薯,像是快馬脖頸上鈴鐺那么渾圓、豐滿。
如此飽滿的兩種生命放在一個大鍋里燉,耐心等待著香氣從鍋蓋的縫隙中奔涌而出。
這個口號平白地安慰了我轆轆的饑腸,愿意為它付出我的青春。
后來的形勢發生了變化,也就不再言說,但是它深深進入了少年的味覺、視覺,不能忘懷。
如果生活真像清唱那么簡淡,毋須粉飾,素面、素色,清澈見底,也就離本質未遠了。
現在我們的視覺、味覺、觸覺,在過分裝飾的外表下,已經無力辨其真偽。
那種在每日喝一杯牛奶,剝一粒雞蛋都要倚仗儀器的檢測,不免過于沉重。
一個尋常市民要成長為辨識真偽的專家是不可能的,那樣的日子使人過度警覺而倍感疲憊。
海邊的小住,看討海的船泊岸,一筐筐的海鮮卸下,馬上被女人勤快的手撈出,殺好洗凈,放入鍋中清煮、清蒸或者清燉,并不向客人建議紅燒、油炸。
和魚蝦一同下鍋的只是一些去腥的姜,或者調味的蔥花,此外再無多余。
簡單,本來的滋味不至沖淡,將真實地讓口舌接納。
就著海風閑談,心思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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