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路梨花
山,好大的山啊!起伏的青山一座挨一座,像大海的波濤你推我擠,延伸到遙遠的天盡頭,消失在那迷茫的暮色中了。
這么陡峭的高山,這么茂密的樹林,走上一天,路上也難得遇見幾個人。
看著黃昏陰沉地張開那黑絨般的口袋,把夕陽的金色余暉一點點收起,我們有點著急了,今夜若趕不到山那邊的太陽寨,只有在這莽野深山中露宿了;何況人已經走得很疲累,我覺得兩條腿又酸又木,好像要從身體上斷開一樣……
我的同伴老余是在邊地生活過多年的人,走山路比我有經驗,腳上也有勁。
他在前面走著、走著,高興地叫了起來:“看,梨花!”
眼前一片白茫茫,白色梨花像飛揚的雪片一樣撤滿高矮的枝頭,好整齊的一片梨樹林啊!
老余用有經驗的口吻告訴我:“看這梨花開得多豐滿、漂亮,枝修剪得多么好。
有這樣的梨樹林,前邊不遠也就會有人家。”
那真是太好了,溫暖的火塘、滾熱的飲食,對于我們走遠路的人來說,是多誘人呀!我恍惚看到了火,聞到了米飯的香味,覺得身上有了熱力,腿上也有了勁……
一彎新月升起了,我們借助這淡淡的月光,在忽明忽暗的梨樹林里走著。
山間的夜風吹得人臉上涼涼的,也把梨花的白色花瓣輕輕拂落在我們身上。
老余興沖沖地邁開步子跑在了最前頭。
突然,他又用歡快的聲音喊了起來:“快來,有人家了。”
我跟著他跑出了梨樹林。
一座孤獨的草頂竹篾泥墻的小屋出現了。
屋里黑漆漆的沒有燈也沒有人聲。
我們遲疑地站住了,這是什么人的房子呢?
“老鄉!大哥!”我們亂喊了一陣,屋內還是靜悄悄地沒有人出來。
老余打著電筒走過去,發現門是從外扣著的。
白木門板上有黑炭寫的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請進!”
真有意思!我們推開門進去,但火塘里的灰是冷的,顯然,好多天沒人住過了。
一張簡陋的大竹床鋪著厚厚的干凈稻草;倚在墻邊的大竹筒里裝滿了水,我嘗了一口,水很清涼,不像放了好多天的污水。
這屋內的一切,可把我們搞糊涂了,但,走累了也管不了這些,就放下東西決定在這里過夜。
老余用電筒在屋里上上下下掃射了一圈,又發現墻上寫著幾行粗大的字:“屋后邊有干柴,梁上竹筒里有米,有鹽巴,有辣子……”
我們大笑了起來,這是哪位“神仙”的洞府?大概是“未卜先知”算準了我們要經過這里誠心招待我們吧?那就不客氣了。
我們搬來了干柴,燒起了火,煮了一鍋飯。
溫暖的火,噴香的米飯和滾熱的洗腳水,把曾在黃昏前后沉重折磨過我們的疲勞、饑餓都攆走了。
我們舒暢地躺在那軟軟的干草鋪上,對小茅屋的主人真是有說不盡的感激。
我和老余商量,明天臨走前要給這沒有見面的主人砍點柴,扛滿水,留下糧票菜金,再寫一封感謝的信。
但是,沒見到這好客的主人,當面說聲道謝,總是一件憾事。
我問老余:“你猜這家主人是干什么的?”
“我想:“可能是一位守山護林的老人,他一心為公,很關心群眾……”
“是嗎?“我又相信,又懷疑。
“要相信我,我是料事如……”
正說著,門突地一下被推開了,一個須眉花白,手里提了著一桿明火槍,肩上扛著一小袋米的瑤族老人站在門前,樂呵呵地笑著:“嗬!你們先來了。”
主人回來了。
我們急忙一翻身爬起來,老余得意地向我眨眨眼睛:“怎么、我沒有猜錯吧!”
我真佩服老余“料事如神”,可是這時候,我也沒時間恭維他,我得先感激好客的主人要緊。
那曉得老余比我動作還要快,撲上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握了又握,把準備寫在感謝信上的話全部“嘩嘩啦”倒了出來:“大爹、真感謝你……”
我也很激動,當然不甘落后,也湊上去一句接一句幫腔。
我們兩個搶著說感謝的話,就像兩串歡樂的鞭炮劈里啪拉地響個不停。
老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幾次想說話也插不上嘴。
我們怕他會因為客氣,打斷我們這些感激的話,也就說得更快更響。
根本不想讓他有回答的余地。
心情激動的時候,不把藏在心里的話說完可難受呵!
可是這老人卻越聽越皺眉頭,臉上都快皺成一張網了。
為了制止我們說個沒完。
突然,他亮開嗓門用比我們還高幾倍的聲音,洪鐘似的朝我們大吼著:“感謝!我也感謝你們!”
“什么?”我們一下楞住了。
說實在的,從來還沒見過主人這樣致“答辭”的呢!
我們不作聲了,老人才笑呵呵地說:“好同志,你們看錯人了,我不是主人,我也是過路人呢!”
這可叫我們傻了眼。
“料事如神”的老余比我還狼狽,那張臉在火塘的亮光下紅得像個大燒盤。
有點惱羞成怒:你不是主人?唉!你該早說嘛!”
老人嘆了口氣,“唉!我還沒進門,你們倆就像火燒干毛竹一樣劈劈啪啪響個沒完,輪得上我說話嗎?”
他這樣一說,把我們也引得笑了起來。
我們抱歉地把老人請到火塘前坐下,看他也是又累又餓,趕緊給他端來了熱水、熱飯。
老人詼諧地笑了笑:“多謝、多謝、說了半天還得多謝你們。”
對他這個“謝”,我們可不感興趣,我們很想搞清楚,究竟誰是這小茅屋的主人?
看來老人是個很有竄山走林經驗的人,不填飽肚子,不肯多說話。
他低下頭大口嚼著米飯,不看我們,也不理會我們的問話。
等到把飯吃完了,他才笑著燃起一袋旱煙,說:“我是給主人家送糧食來了。”
“主人家是誰?”
“不曉得。”
“糧食交給誰呢?”
“掛在屋梁上。”
天哪!我真給搞糊涂了。
苦笑著說:“老人家,你真會開玩笑。”
他悠閑地吐了幾個煙圈,才慢慢說了起來。
“我是紅河邊上過山巖的瑤家,平常愛打個獵。
這一帶路遠地形又不熟,也很少來。
上個月,我跟蹤一條麂子,在老林里東轉西轉迷失了方向,不知怎么插到這個山頭來了。
那時候,人走疲了,干糧也吃完了,真想找個寨子歇歇,偏偏這一帶沒個人家。
我正想爬上大樹去過夜,突然看到了這片梨花林。
梨花的清香把我引到了這小屋。
更妙的是這屋里有柴、有米、有水,就是沒有主人家……
“和今天晚上一樣。
”我說。
“不完全一樣。
今晚上還有你們先給我燒火做飯。”
我們想起剛才那盲目的激動勁,又相互笑了起來。
“我從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也不見主人來。
吃了、用了人家的東西,不辦個手續說清楚還行?給別人知道了,那會敗壞了瑤家的名聲。
我急著趕路,只好撕了片頭巾上的紅布,插了根羽毛在梁上,告訴主人,有個瑤家人來打擾了,二天再來道謝。
”說到這里,他用手指了指:“你們看那東西還在梁上呢!”
一根白羽毛釘在紅布上,紅底白圖案怪好看的。
瑤家老人又繼續說下去:“回去后,我惦記著該怎樣償還,該怎樣道謝。
到處打聽這小茅屋的主人是哪個?好不容易才從一個趕馬人那里知道個大概;原來這是對門山頭上哈尼寨的一個名叫梨花的小姑娘常來這里砍柴,背水,打掃房子。
這小姑娘真好。
她說,這大山里前不著村后不挨寨,她要用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來幫助過路人!”
我們這才明白屋里的米、水、柴、干草以及那充滿了熱情的“請進……”都是出自那個哈尼小姑娘的手。
多美,多純潔的梨花啊!
瑤族老人又說:“趕馬人還告訴我:過路人受到照料,有的是不知道該怎么謝,有的是四處打聽,總要把用了的柴、米補上,好讓后來人方便。
我這次是專門送糧食回來了。
明天,我還要去哈尼寨找找這小梨花……”
我明白了一些,不過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人還沒有告訴我,這小茅屋是怎么蓋起來的?小梨花為什么要從對門山頭跑到這里來照料過路人?……但再怎么問,老人也說不清楚了。
這天夜里,盡管外邊風很大,很冷,我們卻睡得十分香甜。
夢中恍惚在那香氣四溢的梨花林里漫步,還看見一個清秀的、身穿著紅、蘭、黃格子花邊長衫的哈尼小姑娘在白色的梨花叢中跳躍、歌唱……
第二天早上,我們沒有立即上路,決定把小茅屋修葺一下,給屋頂加點草,把房前屋后的排水溝再挖深一些。
一個哈尼小姑娘都能為群眾著想,我們真應該向她學習。
我們正在忙著,突然梨樹叢中閃出了一群哈尼小姑娘。
走在前邊的約莫十四五歲,紅潤的臉上有兩道彎彎的修長眉毛和一對晶瑩的大眼睛,顯得又美麗又聰明。
我以為還在昨夜的夢境中呢!認真看了一下周圍,陽光燦爛地照在梨樹上,光彩奪目。
這確實是白天呢!
領頭的哈尼小姑娘走到我面前,用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笑著對我說:“昨天晚上,我見這邊有亮光,猜想有人在這邊過夜……”
“她一定是梨花!”我想:“道謝的話該說給她聽了。”
那曉得瑤族老人也是個“老激動”,他使出追捕麂子的矯健身段騰地一下閃到了我們前邊,像對待一位尊敬的成年人似的深深彎下腰去行了個大禮,嚇得小姑娘們像小雀似的蹦開了,接著就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說;“老爺爺,你給我們行這么大的禮,不怕折損我們嗎?”
老人沒有笑,神情很嚴肅地對著那個十四五歲的哈尼小姑娘說:“我感謝你們蓋了這間小草房,又給我們準備了……”
小姑娘羞紅著臉聽著,等老人和我們嘮叨夠了,才歡快地說:“你們還不曉得嗎?房子是解放軍同志蓋的。”
“啊?”我們又傻了眼。
小姑娘們見我們這憨態,又一窩蜂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我們真不好意思,只能吶吶地問:“是、是哪個部隊的解放軍?”
她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
蓋這房子的時候我還小呢!聽我姐姐說,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里雖然山高林密不是交通要道,但隔個十天、半個月還是有一兩起人從這里路過。
有一天,一隊解放軍護送一隊馬幫來到這里,也是和你們一樣沒法趕到前邊寨子,只好在梨樹林里過夜。
半夜里又刮風又下雨,把他們淋得真夠受了。
可是解放軍同志真好呵!他們說,‘這條路這么長,該在這里蓋個小屋讓過路人避風躲雨過夜。
’第二天早上就砍樹割草蓋起了房子。
那時候,我姐姐還小,也只有我這么大,剛好來這邊山上拾菌子,好奇地站在旁邊瞧夠了,又問他們:‘大軍同志,你們要在這里長住?’大軍說,‘不,我們是為了方便過路人。
’我姐姐不懂,只會傻笑,也有點笑那些解放軍‘傻’,但又覺得這些解放軍心地真,就問:‘你們是哪個教的?’解放軍同志笑著送了我姐姐一本小畫冊,說:‘小姑娘你看這個就明白。
’我姐姐拿過來一看,才知道這是一本雷鋒事跡畫冊。
她很感動,也很受教育。
看到這小茅屋蓋起來后沒有人照管,常會被大風吹歪,暴雨打壞,就利用來這里砍柴、拾菌子、找草藥的機會,收拾這小茅屋,扛幾筒水,放點柴,放一些大米或包谷……”
說了半天,我們才明白:她還不是梨花。
我問:“你姐姐呢?”
“前幾年出嫁到山那邊去了。
姐姐出嫁前對我說:‘小妹,我要走了,有件事叫我放心不下,這小茅屋以后叫哪個來收拾呢?’我平常就受姐姐的影響,常跟著她來照管小茅屋,就說:“姐姐,我接你的班吧!大隊支書也支持我們,他說:“好事要大家做,一棵小梨樹容易被風折斷,一片梨樹林才能互相支撐成長,你就多約幾個小姑娘一起來照管這小茅屋吧……”
呵!我才明白了!
這天早上,我們和這些哈尼小姑娘一起,把修理茅屋的事做得很認真。
我們都感到這不僅是修葺一座小茅屋,而是在建設一座共產主義風格的大廈。
我望著這不平凡的小茅屋,這群充滿朝氣的哈尼小姑娘,以及那雪白的梨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想起一位詩人美麗的詩句:“驛路梨花處處開”。
荷花
席慕容
1
有那么多事逼在眼前,有那么多工作要做的我,卻差不多花了整個早上的時間來看一朵荷花。
去年從朋友那里拿來的荷,這幾天開出了兩朵。
一朵比較小的先開了,一朵極大的這一、兩天才開,蓮葉田田,紅荷出水,迎風有香氣,小小的院落竟然古意盎然,芬芳有致起來。
涉江采芙蓉的時代,荷葉與荷花應該就是這個模樣了吧。
荷真是我的鄉愁,對一個古遠的時代與古遠的愛情的鄉愁。
那樣單純厚實的造形,卻給我以那樣動心的感受,只覺得它的每一根線條,每一片色彩都是有淵源,有來處的。
不知道是看多了書中的荷,還是在古遠的日子里曾多次涉江采芙蓉,總有一個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荷花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友人,并且,在初識的那一次就是一見傾心,不忍離去,就這樣過了幾千年。
2
父親今年七十,我在長途電話里向他說,我想把六月份在歷史博物館國家畫廊的個展獻給他,算是向他祝壽的賀禮。
父親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高興呢還是覺得我很可笑。
從小,在姊妹里面,我就常是那個“可笑”的角色。
功課沒有她們好,長得沒有她們好,偏偏又總希望爸媽能多疼愛我一點,因而就常常會做出很多笨拙得可笑的事來。
可是,所有的一切的努力,也不過只是為了想博得父母歡然和了解的一笑而已。
畫展是如期舉行了,我畫了一張三百號的荷花,整面墻上被我畫出滿池的花與葉。
從釘框到涂底色到構圖到完成,整整用了我一年的時間,開幕那天臺風過境,暴雨如注,可是我的朋友們只要有空的,都冒著雨來了,而且都喜歡這一張畫。
那天,我一直有一種非常深沉的快樂,我一直想看該怎樣向父母描述我的快樂;找有這樣多愛我的朋友,這樣多支持我、鼓勵我的朋友,無論如何,這一次,在這一點上,父母總應該以我為榮了吧!
3
前年夏天,在植物園的行池旁,看一對男女走過我身邊,女的長得胖胖的,打扮得很時髦,正大聲地對她的朋友說:
“我不喜歡這種花,長得太簡單了!”
然后,她就用一種好像受騙了似的生氣的樣子,快步地走開了,她的男伴只好趕快追了上去。
我正站在樹蔭下,用速寫本子在畫荷花,聽了她的活,一直忍不住要笑。
真的啊!她說的滿有道理的。
這荷花荷葉長得是太兩單了一點,一根長梗子上只有一朵花,另外一根長梗子上又只有一片葉。
真的,若不是我們中國人對荷花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愛戀,若不是有那么多張美麗的畫,那么多首美麗的詩,那么多篇美麗的文章告訴我們;該怎樣地去愛蓮,去欣賞蓮,我們也許也和她一樣,覺得這種花長得令人生氣的簡單哩!
4
一位哲學教授寫信給我,為了解開我心中的一個結,他說:
“要出污泥而不染,才算是真正的潔凈。
”
他的這一句話,我U前也不是沒有聽過類似的,但是總沒有放進心里去。
而這一次,一打開信,一看到這一句,我竟然吃了一驚,好像在剎那之間參透了很多世事。
所以,佛手上總是拈著一朵,佛身下也總是以蓮為座,一定是有所指的吧。
他的話才讓我明白了蓮的本質、愛的本質。
枉自畫了那么多年的荷,竟然一直沒能領會佛說的奧妙。
所有的潔凈和美麗的事物,都是值得珍惜的。
可是,為了要得到那樣的潔凈和美麗,只有一條路可走,一條不能害怕也不能躲避的長路。
只有走過這東路,才能得到真正的潔凈與美麗。
否則的話,我所能得到的也不過只是一種虛幻的假象罷了。
生活原來真是一門復雜的學問,我忽然非常羨慕起哲學家來了,能夠把一些苦澀的定理用蓮、用菊,或者用松柏來溫柔地演繹出來,這些人所具有的該是一種怎樣廣闊與深沉的胸襟啊!
5
為了要種荷,我先要去買好幾個大水缸來,這個倒好辦,龍潭街上有間規模很大的五金店,他們有各種尺寸的,也肯替我送到家里來。
可是,要荷長得好,卻一定要到水溝里去挖黑泥來放到缸里才行,這一件事,可得要自己來做了。
而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
住在鄉下,也不是沒看過四旁邊的那種水溝,那種冒泡泡的黑泥看一眼就會讓我頭皮發麻,氣味更不好聞,平常走過時都會加快腳步的我,這一次該怎么辦?
在以前,碰到這種難解決的事我都會推給丈夫去做,可是,那幾天他剛好出國去了,而幼苗已經拿回家,再拖下去,這一季恐怕就種不活了。
于是,我只好穿上雨鞋,戴上手套,屏住呼吸,把鏟子插進深深的黑泥里,然后再一鏟一鏟地,開始往缸里放,等到存到三分之一的厚度時,再一缸一缸地往自己家院子里抬過去。
蔣太太是我的好鄰居,看不過眼了,來幫我的忙。
太陽好大,我們兩人合力把裝了黑泥的缸抬回家去,那稀爛的泥巴在缸底晃動著,發出很難聽的聲音和很難聞的氣味。
我汗流浹背,卻一面抬一面在笑,覺得這樣狼狽的事,別人看了一定不會了解。
平常那樣愛干凈的人,今天是發了什么瘋,把一缸一缸的黑泥盡往家里搬。
真的,有很多事,是要發點瘋才能做出來的。
6
從民國五十五年二月開始,十幾年來,我開了十一次個人畫展,參加了更多次的聯展,每次展覽會開幕那天,我都會好好打扮一下,興高采烈地去會場,會場里總是會有花、有茶、有我的朋友。
可是,去年,我市下到高雄和一位友人聯展,在同樣氣氛的開幕茶會里,卻因為一位觀眾的一句無心的話而覺得非常的悲傷了。
他那句話倒是很誠懇的,他說:
“你的生活真令人羨慕,輕松又瀟灑,象你畫的荷花一樣。
”
在他說這話的時候,畫展會場正擺滿了花,我們手上各拿著一杯冰冽的飲料,我穿著一件純白的絲質的襯衫、灰紫的長蓬裙上綴著好多條同色的蕾絲花邊,斜斜地坐在會場正中的大沙發上。
我不知道當時我微笑地回答了他一些什么,大概總是一句很有禮貌的話吧。
可是,我心里想說的卻是:
“你真的看過了我的生活了嗎?”
我不知道,他如果到過我深夜的畫室里,看過我憔悴的蒼白的臉,看過我因為用力釘畫布而破皮而流血的手,看過我一次又一次撕毀的草稿,看過我因為力不從心而流下的眼淚之后;他還會繼續羨慕我的生活嗎?
選擇了這樣的一種生活,我并不后悔。
我悲傷的只是,為什么很多觀眾都喜歡把畫家當做是一個生有異稟的天才,卻不肯相信,在這世間,沒有一件事情是輕松或者瀟灑可以換得來的。
7
不過,在面對著荷花的時候,我也不會去想那些復雜的事的。
每次,面對著荷花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夐虹的那一首詩:——“記得”。
你如果
如果你對我說過
一句一句
真純的話
我早晨醒來
我便記得它
年少的歲月
簡單的事
如果你說了
一句一句
淺淺深深
雪飛雪落的話
……
在植物園的荷池旁,是我年少的歲月。
十四、五歲時用粉蠟筆,十七歲時用水彩,十九、廿歲時用油畫顏料;一次一次地,我來畫荷。
那時候滿心想畫出一朵與眾不同的花來,因而是那樣專注地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什么也不聽、不看、不想。
年少的歲月,簡單的事啊!是好像有人對我說過一句一句真純的話,而為什么一直要等到今天早上,等到三十多歲的早上醒來,才開始記得它?
芙蓉初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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