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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毓方：物無涯，悟無涯
作為季羨林先生的后學，我曾親承謦欬，先生的大家風范體現于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先從貝葉經說起吧。
京城有位書法家薛夫彬，是歐陽中石先生的弟子。
薛先生身邊有件稀罕物，是他從甘肅買來的：上下是兩塊木板，中間夾一疊樹葉，也分不清是什么樹葉，有二三十片，葉上刻的許多字，好似藏文，又好似蒙文。
葉片用漆髹過，錚明透亮，瞧上去，很有滄桑感。
周圍的人都不認識，只說是個好東西，勸薛先生拿去拍賣，準能賣個大價錢。
薛先生不在乎錢，作為書法家，他想的是誰能識得上面的字。
一次，他在歐陽老師處，聽說季老住在301醫院，歐陽老師準備過幾天去探望。
薛先生靈機一動，想，季老是學問大家，識得多種文字，連吐火羅文的劇本都能破譯，也許能識得葉片上的文字。
老話說“寶劍贈與壯士，紅粉贈與佳人”，把那件玩意贈與季先生，也是物得其所，三生有緣。
于是，他回家把它取了來，托歐陽老師轉贈給季先生。
過了些日，季老傳過話來，說那玩意叫貝葉經，他現時身體不太好，精力不濟，待過了這段治療時間，再靜下心來慢慢研究。
后來，我去看望季老，談話中偶然涉及薛先生和他的貝葉經，季老說，貝葉經就是刻寫在貝多羅樹葉上的經典文獻，源于古印度，當時造紙術還沒有傳到印度，他們就在貝樹葉上刻寫東西，包括文字、法典、宗教、政治、哲學、佛法、繪畫。
如今，它主要流傳于我國云南境內的傣族地區和東南亞一帶……薛先生送來的這卷貝葉經是十分珍貴的，既有學術價值，又有極高的收藏價值，將來，我不在了，要把它再還給人家。
一天，我去拜訪薛先生，交談中，順便透露了季老“物歸原主”的態度。
薛先生聽罷直擺手，說：“哪能呢，送出去的東西，豈有再拿回來之理？而且中間還經過了歐陽老師！你跟季老說，不管多么珍貴，都是他老人家的了，我堅決不要！”
季老和薛先生，套用一句老掉牙的古話，都是真君子。
由此又聯想到了季老為扇面題字的事。
話說南京有位姚志祥先生，通過我，轉給季老一件折扇扇面。
扇的一面，已有上海楊秉輝先生的鋼筆速寫畫，另外一面，右半為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題詞：“若要快活/當先慢活/鄉愁無涯/文化有根”，左半空著，請季老賜墨寶“悟無涯”三字。
季老欣然首肯，說：楊秉輝先生我熟悉，他是葉淺予的學生，余光中先生同我也有過交往，那年訪問臺灣，余先生做東，請我吃過飯，三人湊在一扇，總是有緣。
動筆之際，由于物與悟音同，季老沒有聽清，下筆寫成了“物無涯”，待至發現，已經來不及改了，季老略作沉吟，又在下邊添寫了“悟無涯”。
如此一來，遂成了“物無涯，悟無涯”。
不愧大家，錯也錯得有味，把兩句串在一起讀，渾然天成，別臻精妙。
是的，大千世界永遠是物無涯，悟也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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