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無大有**》
今年是**誕辰一百年,他離開我們也已經二十二年。
但是他的身影卻時時在我們身邊,至今,許多人仍是一提總理雙淚流,一談國事就念總理。
陸放翁詩:“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
”是什么辦法化作總理身千億,人人面前有總理呢?難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靈魂的永恒?偉人之魂竟是可以這樣地充盈天地、浸潤萬物嗎?就像老僧悟禪,就如朱子格物,自從一九七六年一月國喪以來,我就常窮思默想這個費解的難題。
二十多年了,終于有一天我悟出了一個理:總理這時時處處的“有”,原來是因為他那許許多多的“無”,那些最不該,最讓人想不到、受不了的“無”啊。
總理的驚人之無有六。
一是死不留灰。
**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
當總理去世的時候,正是中國政治風云變幻的日子,**集團剛被粉碎,“四人幫”集團正自鳴得意,中國上空烏云壓城,百姓肚里愁腸千結。
一九七六年新年剛過,一個寒冷的早晨突然廣播里傳出了哀樂。
人們噙著淚水,對著電視一遍遍地看著那個簡陋的遺體告別儀式,突然江青那副可憎的面容出現了,她居然不脫帽鞠躬,許多人在電視機旁都發出了怒吼:江青脫掉帽子!過了幾天,報上又公布了總理遺體到八寶山火化的消息,并且遵總理遺囑不留骨灰。
許多人都不相信這個事實,一定是江青這個臭婆娘又在搞什么陰謀。
直到多少年后,我們才清楚,這確實是總理遺愿。
一月十五日下午追悼會結束后,**就把家屬召集到一起,說總理在十幾年前就與她約定死后不留骨灰。
灰入大地,可以肥田。
當晚,**找來總理生前黨小組的幾個成員幫忙,一架農用飛機在北京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飛,飛臨天津這個總理少年時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著渤海灣飛臨黃河入海口,將那一捧銀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許就是這一撒,總理的魂魄就永遠充滿人間,貫通天地。
但人們還是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多少年后還是有人提問,難道總理的骨灰就真的一點也沒有留下嗎?中國人和世界上大多數民族都習慣修墓土葬,這對生者來說,以備不時之念,對死者來說則希望還能長留人間。
多少年來,越有權的人就越下力氣去做這件事。
中國的十三陵,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還有一些埋葬神父的大教堂,我都看過。
**是無神論,又是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當然不會為自己的身后事去費許多神。
所以一解放,**就帶頭簽名火葬,以節約耕地,但徹底如**這樣連骨灰都不留的卻還是第一人。
你看一座八寶山上,還不就是存灰為記嗎?歷史上有多少名人,死后即使無尸,人們也要為他修一個衣冠冢。
老舍先生的追悼會上,骨灰盒里放的是一副眼鏡,一枝鋼筆。
紀念死者總得有個念物,有個引子啊。
沒有灰,當然也談不上埋灰之處,也就沒有碑和墓,欲哭無淚,欲祭無碑,魂兮何在,無限相思寄何處?
《覓渡,覓渡,渡何處》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的紀念館我已經去過三次。
從第一次看到那個黑舊的房舍,我就想寫篇文章。
但是六個年頭過去了,還是沒有寫出。
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他太博大深邃,讓你看不清摸不透,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
去年我第三次訪秋白故居時正值他犧牲六十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籌備關于他的討論會。
他就義時才三十六歲,可人們已經紀念他六十年,而且還會永遠紀念下去。
是因為他當過黨的領袖?是因為他的文學成就?是因為他的才氣?是,又不全是。
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遠讀不完的名畫。
我第一次到紀念館是一九九○年。
紀念館本是一間瞿家的舊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條河,叫覓渡河。
一聽這名字我就心中一驚,覓渡,覓渡,渡在何處?瞿秋白是以職業革命家自許的,但從這個渡口出發并沒有讓他走出一條路。
“八七會議”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書生之肩,挑起了統帥全黨的重擔,發出武裝斗爭的吼聲。
但是他隨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
后來在長征時又借口他有病,不帶他北上。
而比他年紀大身體弱的徐特立、謝覺哉等都安然到達陜北,活到了建國。
他其實不是被國民黨殺的,是為“左”傾路線所殺。
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讓敵人的屠刀來砍。
而他先是仔細地獨白,然后就去從容就義。
如果秋白是一個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聲:“你朝爺爺砍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也許人們早已把他忘掉。
他是一個書生啊,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氣但又有幾分蒼白的面容。
他一開始就不是舞槍弄刀的人。
他在黃埔軍校講課,在上海大學講課,他的才華熠熠閃光,聽課的人擠滿禮堂,爬上窗臺,甚至連學校的教師也擠進來聽。
后來成為大作家的丁玲,這時也在臺下瞪著一雙稚氣的大眼睛。
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樣折服了一代人。
后來成為文化史專家、新中國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擇,當時準備結婚,想求秋白刻一對印,秋白開的潤格是五十元。
鄭付不起轉而求茅盾。
婚禮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絹小包,說來送金五十,鄭不勝惶恐,打開一看卻是兩方石印。
可想他當時的治印水平。
秋白被排擠離開黨的領導崗位后,轉而為文,短短幾年他的著譯竟有五百萬字。
魯迅與他之間的敬重和友誼,就像馬克思與恩格斯一樣地完美。
秋白夫妻到上海住魯迅家中,魯迅和許廣平睡地板,而將床鋪讓給他們。
秋白被捕后魯迅立即組織營救,他就義后魯迅又親自為他編文集,裝幀和用料在當時都是第一流的。
秋白與魯迅、茅盾、鄭振鐸這些現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齊肩至頂的啊,他應該知道自己身軀內所含的文化價值,應該到書齋里去實現這個價值。
但是他沒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黨瀕于滅頂,他振臂一呼,躍向黑暗。
只要能為社會的前進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舉全身而自燃。
他的俄文水平在當時的中國是數一數二了,他曾發宏愿,要將俄國文學名著介紹到中國來,他犧牲后魯迅感嘆說,本來《死魂靈》由秋白來譯是最合適的。
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
和秋白同時代的有一個人叫梁實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寫悠閑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評為“抗戰無關論”。
他自我辯解說,人在情急時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殺人,但殺人畢竟不是菜刀的使命。
他還是一直弄他的純文學,后來確實也成就很高,一人獨立譯完了《莎士比亞全集》。
現在,當我們很大度地承認梁實秋的貢獻時,更不該忘記秋白這樣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國救民,甚至連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撲上去的人。
如果他不這樣做,留把菜刀作后用,留得青山來養柴,在文壇上他也會成為一個、甚至十個梁實秋。
但是他沒有。
如果秋白的骨頭像他的身體一樣地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認罪,那么歷史也早就忘了他。
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
曾是****的向忠發、**委員的顧順章,都有一個工人階級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
至于陳公博、周佛海、張國燾等高干,還可以舉出不少。
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軀演出一場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的英雄戲。
他剛被捕時敵人并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稱是一名醫生,在獄中讀書寫字,連監獄長也求他開方看病。
其實,他實實在在是一個書生、畫家、醫生,除了名字是假的,這些身份對他來說一個都不假。
這時上海的魯迅等正在設法營救他。
但是一個聽過他講課的叛徒終于認出了他。
特務乘其不備突然大喊一聲:“瞿秋白!”他卻木然無應。
敵人無法,只好把叛徒拉出當面對質。
這時他卻淡淡一笑說:“既然你們已認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
過去我寫的那份供詞就權當小說去讀吧。
”**聽說抓到了瞿秋白,急電宋希濂去處理此事,宋在黃埔時聽過他的課,執學生禮,想以師生之情勸其降,并派軍醫為之治病。
他死意已決,說:“減輕一點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
”當一個人從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義之后,他就獲得了最大的堅強和最大的從容。
這是靠肉體的耐力和感情的傾注所無法達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軌道的延伸一樣堅定。
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向來是以理行事,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
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墻,唯求一死。
魯迅受到恐嚇,出門都不帶鑰匙,以示不歸之志。
**贊揚朱自清寧餓死也不吃美國的救濟粉。
秋白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已達到自由階段的知識分子。
**威脅利誘實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槍決。
刑前,秋白唱《國際歌》,唱紅軍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場,高呼“中國**萬歲”,盤腿席地而坐,令敵開槍。
從被捕到就義,這里沒有一點死的畏懼。
如果秋白就這樣高呼口號為革命獻身,人們也許還不會這樣長久地懷念他研究他。
他偏偏在臨死前又搶著寫了一篇《多余的話》,這在一般人看來真是多余。
我們看他短短一生斗爭何等堅決,他在國共合作中對國民黨右派的批駁、在黨內對陳獨秀**路線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會議”,決定武裝斗爭,永遠功彪史冊,他在監獄中從容斗敵,最后英勇就義,泣天地慟鬼神。
這是一個多么完整的句號。
但是他不肯,他覺得自己實在藐小,實在愧對黨的領袖這個稱號,于是用解剖刀,將自己的靈魂仔仔細細地剖析了一遍。
別人看到的他是一個光明的結論,他在這里卻非要說一說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陰影。
這又是一種驚人的平靜。
就像敵人要給他治病時,他說:不必了。
他將生命看得很淡。
現在,為了做人,他又將虛名看得很淡。
他認為自己是從紳士家庭,從舊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與舊的斗爭中受著煎熬,在文學愛好與政治責任的抉擇中受著煎熬。
他說以后舊文人將再不會有了,他要將這個典型,這個痛苦的改造過程如實地錄下,獻給后人。
他說過:“光明和火焰從地心里鉆出來的時候,難免要經過好幾次的嘗試,試探自己的道路,鍛煉自己的力量。
”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靈魂,在這《多余的話》里還囑咐死后請解剖他的尸體,因為他是一個得了多年肺病的人。
這又是他的偉大,他的無私。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歷史,極力隱惡揚善。
特別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愛這樣做,別人也幫他這樣做,所謂為尊者諱。
而他卻不肯。
作為領袖,人們希望他內外都是徹底的鮮紅,而他卻固執地說:不,我是一個多重色彩的人。
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實驗的一部分。
當我們只看他的事業,看他從容赴死時,他是一座平原的高山,令人崇敬;當我們再看他對自己的解剖時,他更是一座下臨深谷的高峰,風鳴林吼,奇絕險峻,給人更多的思考。
他是一個內心既縱橫交錯,又坦蕩如一張白紙的人。
我在這間舊祠堂里,一年年地來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著當年門前的小河,河上來往覓渡的小舟。
秋白就是從這里出發,到上海辦學,后來又在上海會見魯迅;到廣州參與國共合作,去會孫中山;到蘇俄去當記者,去參加共產國際會議;到九江去主持“八七會議”,發起武裝斗爭;到江西蘇區去主持教育工作。
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
他出門登舟之時一定想到“野渡無人舟自橫”,想到“輕解羅裙,獨上蘭舟”。
那是一種多么悠閑的生活,多么美的詩句,是一個多么寧靜的港灣。
他在《多余的話》里一再表達他對文學的熱愛。
他多么想靠上那個碼頭,但他沒有,直到臨死的前一刻他還在探究生命的歸宿。
他一生都在覓渡,但是到最后也沒有傍到一個好的碼頭,這實在是一個悲劇。
但正是這悲劇的遺憾,人們才這樣以其生命的一倍、兩倍、十倍的歲月去紀念他。
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鬧什么革命,只要隨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會成為著名的作家、翻譯家、金石家、書法家或者名醫。
梁實秋、徐志摩現在不是尚享后人之饗嗎?如果他革命之后,又撥轉船頭,退而治學呢,仍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壇泰斗。
與他同時代的陳望道,本來是和陳獨秀一起籌建**的,后來退而研究修辭,著《修辭學發凡》,成了中國修辭第一人,人們也記住了他。
可是秋白沒有這樣做。
就像一個美女偏不肯去演戲,像一個高個兒男子偏不肯去打球。
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無獲,甚至被人誤會。
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罷了。
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沒有干成,這才叫后人惋惜。
你看岳飛的詩詞寫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記住了他的武功。
辛棄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只能“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后人也只知他的詩才。
瞿秋白以文人為政,又因政事之敗而返觀人生。
如果他只是慷慨就義再不說什么,也許他早已沒入歷史的年輪。
但是他又說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話,他覺得探索比到達更可貴。
當年項羽兵敗,雖前有渡船,卻拒不渡河。
項羽如果為劉邦所殺,或者他失敗后再渡烏江,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歷史永遠的回味。
項羽面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秋白在將要英名流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他們都將行將定格的生命的價值又推上了一層。
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
作為偉人的**,一生不知住過多少宅院賓館,但唯有這個小院最珍貴,這是“**”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制時住的地方。
作為偉人的**,一生輾轉南北,不知走過多少路,唯有這條小路最寶貴,這是他從中央**、**副總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個縣里當鉗工時,上班走的路。
在小平同志去世后兩個月,我有緣到江西新建縣拜謁這座小院和輕踏這條小路。
這是一座大約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
原本是一所軍校校長的住宅,“**”中軍校停辦,一九六九年十月小平同志在中南海被軟禁三年之后和卓琳還有他的養母又被轉到江西,三個平均年齡近七十歲的老人守著這座孤樓小院。
仿佛是一場夢,他從中南海的紅墻內,從**的高位上被甩到了這里,開始過一個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還要低一等的生活。
他沒有自由,要受監視,要被強制勞動。
我以崇敬之心,輕輕地踏進院門,現在單看這座院子,應該說是一處不錯的地方。
樓前兩棵桂花樹簇擁著濃綠的枝葉,似有一層浮動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綠。
人去樓空,二層的窗戶靜靜地垂著窗簾,儲存著一段珍貴的歷史。
整個院子莊嚴肅穆,甚至還有幾分高貴。
但是當我繞行到樓后時,心就不由一陣緊縮,只見在青草秀木之間斜立著一個發黑的柴棚和一個破舊的雞窩,稍遠處還有一塊菜地,這一下子破壞了小院的秀麗與平靜,將軍樓也無法昂起它高貴的頭。
小院的主人曾經是受到了一種怎樣的屈辱啊。
當時三個老人中六十五歲的**成了唯一的壯勞力,因此劈柴燒火之類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
他曾經是指揮過淮海戰役的直接統帥啊,當年巨手一揮收敵六十五萬,接著又揮師過江,再收半壁河山。
可是現在,他這雙手只能在煙熏火燎的煤爐旁劈柴,只能彎下腰去,到雞窩里去收那只還微微發熱的雞蛋,到菜地里去潑一瓢大糞,好收獲幾苗青菜,聊補菜金的不足。
要知道,這時他早已停發工資,只有少許生活費。
就這樣還得節余一些,捎給那一雙在鄉下插隊的小兒女。
這不亞于韓信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忍住了。
士可殺而不可辱,名重于命固然可貴,但仍然是為一己之名。
士之明大義者,命與名外更有責,是以責為重,名為輕,命又次之。
有責未盡時,命不可輕拋,名不敢虛求。
司馬遷所謂:“恥辱者,勇之決也。
”自古能擔大辱而成大事者是為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
人生有苦就有樂。
有得意就有落魄。
**人既然自許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就忍得人間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氣。
**從誕生那一天起就開始受擠壓,受煎熬。
有時一個國家都難逃國恥,何況一個人呢? 世事滄桑不由己,唯有靜觀待變時。
一年后,他的長子,“**”中被迫害致殘的鄧樸方也送到這里。
多么壯實的兒子啊,現在卻只能躺在床上了。
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曬太陽。
他將澡盆里倒滿熱水,為兒子一把一把地搓澡。
熱氣和著淚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雙眼,水滴順著顫抖的手指輕輕滑落,父愛在指間輕輕地流淌,隱痛卻在他的心間陣陣發作。
這時他撫著的不只是兒子摔壞的脊梁,他摸到了國家民族的傷口,他心痛欲絕,老淚縱橫。
我們剛剛站立不久的國家,我們正如日之升的黨,突然遭此攔腰一擊,其傷何重,元氣何存啊!后來**說,“**”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刻。
痛苦也能產生靈感,偉人的痛苦是和國家的命運聯在一起的。
作家的靈感能產生一部作品,偉人的靈感卻可以產生一個時代。
小平在這種痛苦的靈感中看到了歷史又到了一個拐彎處。
我在院子里漫步,在樓上樓下尋覓,覺得身前身后總有一雙憂郁的眼睛。
二樓的書櫥里,至今還擺著小平同志研讀過的《列寧全集》。
樓前樓后的草坪,早已讓他踩出一道淺痕,每晚飯后他就這樣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
他戎馬一生,奔波一生,從未在一個地方閑處過一年以上。
現在卻虎落平川,閑踏青草,暗落淚花。
如今沿著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經鋪了方磚,后人踏上小徑可以細細體味一位偉人落難時的心情。
我輕輕踏著磚路行走,前面總像有一個敦實的身影。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貶臣無己身,唯有憂國心。
當年屈原在汨羅江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現在,贛江邊又出現一顆痛苦的靈魂。
但上面決不會滿足于就讓小平在這座院子里種菜、喂雞、散步,也不能讓他有太多的時間去遐想。
按照當時的邏輯,“走資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勞動中去還原。
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個農機廠去勞動。
開始,工廠想讓他去洗零件,活輕,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讓他去看圖紙,眼又花了太費神。
這時小平自己提出去當鉗工,工廠不可理解。
不想,幾天下來,老師傅伸出大拇指說:“想不到,你這活夠四級水平。
”小平臉上靜靜的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報國之心,他的治國水平,該是幾級水平呢?這時全國所有報紙上的大標題稱他是中國二號“走資派”(但是奇怪,“**”后查遍所有的黨內外文件,卻找不到任何一個對他處分的決定)。
金戈鐵馬東流水,治國安邦付西風。
現在他只剩下了鉗工這個老手藝了。
鉗工就是他十六歲剛到法國勤工儉學時學的那個工種,時隔半個世紀,恍兮,惚兮,歷史竟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
工廠照顧小平年邁,就在籬笆墻上開了一個口子,這樣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約走二十分鐘。
當時決定撕開籬笆墻的人決沒有想到,這一舉措竟為我們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現在這條路已被當地人稱為“小平小路”。
工廠和住地之間有淺溝、農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間,青青的草叢中袒露出一條紅土飄帶。
我從工廠圍墻(現已改成磚墻)的小門里鉆出來,放眼這條小路,禁不住一陣激動。
這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鄉間小路,我還是在兒時,就在這種路上摘酸棗、抓螞蚱,看著父輩們背著牛腰粗的柴草,腰彎如弓,在路上來去。
路上走過牧歸的羊群,羊群蕩起塵土,模糊了天邊如血的夕陽。
中國鄉間有多少條這樣的路啊。
有三年時間,小平每天要在這條小路上走兩趟。
他前后跟著兩個負監視之責的士兵,他不能隨便和士兵說話,而且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心曲。
他低頭走路時只有默想,想自己過去走的路,想以后將要走的路,他肚里已經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有許多許多的想法。
他是與中國現代史、與中國**史同步的人。
五四運動爆發那年,他十五歲就考入留法預備學校,中國**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國加入少年**。
以后到蘇聯學習,回國領導百色起義,參加長征、太行抗日、淮海決戰、建國,當**、副總理。
黨和國家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腳印。
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沒有全部能走成,相反,還因此而受打擊,被貶抑。
他像一只帶頭羊,有時剛想領群羊走一條捷徑,背后卻突然飛來一塊石頭,砸在后脖頸上,他一驚,只好作罷,再低頭走老路。
第一次是一九三三年,“左”傾的臨時中央搞軍事冒險主義,他說這不行,挨了一石頭,從省委宣傳部長任上一下被貶到邊區一個村里去開荒。
第二次是一九六二年,“**”、公社化嚴重破壞了農村生產力,他說這不行,要讓群眾自己選擇生產方式,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結果又挨了一石頭,這次他倒沒有被貶職,只是挨了批評,當然他的建議也沒有被接受。
第三次就是“**”了,他不能同意**、江青一伙胡來,就被徹底貶了下來,貶到了江西老區,他第一次就曾被貶的地方,也是他當年開始長征的地方。
歷史又轉了一個圈,他重新踏到了這塊紅土地上。
這里地處郊縣,還算安靜。
但是報紙、廣播還有串聯的人群不斷傳遞著全國的躁動。
到處是大字報的海洋,到處在喊“砸爛黨委鬧革命”,在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木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瘋了,全國都瘋了。
這條路再走下去,國將不國,黨將不黨了啊。
難道我們從江西蘇區走出去的路,從南到北長征萬里,又從北到南鐵流千里,現在卻要走向斷崖,走入死胡同了嗎?他在想著歷史開的這個玩笑。
他在小路上走著細細地捋著黨的七大、八大、九大,我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曾作為國家領導人,一位慣常思考大事的偉人,他的辦公桌沒有了,會議室沒有了,文件沒有了,用來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機器全被打碎了,現在只剩下這條他自己踩出來的小路。
他每天循環往復走在這條遠離京都的小路上,來時二十分鐘,去時還是二十分鐘。
秋風乍起,衰草連天,田園將蕪。
他一定想到了當年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列寧。
海天寂寂,列寧在湖畔的那間草棚里反復就俄國革命的理論問題作著痛苦的思考,寫成了《俄國社會民主黨人的任務》,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原理:“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
”那么,我們現在正遵從著一個什么樣的理論呢?他一定也想到了當年的**,也是在江西,**被“左”傾的**排擠之后,靜心思考寫作了《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
那是從這紅土地的石隙沙縫間汲取養分而成長起來的思想之苗啊。
實踐出理論,但是實踐需要總結,需要拉開一定的距離進行觀察和反思。
就像一個畫家揮筆作畫時,常常要退后兩步,重新審視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樣,革命家有時要離開運動的漩渦,才能看清自己事業的脈絡。
他從十五歲起就尋找社會主義,從法國到蘇聯,再到江西蘇區,直到后來掌了權,自己動手搞社會主義,搞合作化、“**”、公社化,還有這“**”。
現在離開了運動本身,又由領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問自己到底什么是社會主義?中國需要什么樣的社會主義?整整三年,小平就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思索,他腦子里閃過一個題目,漸漸有了一個輪廓。
就像**當年設計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武裝斗爭道路一樣,他在構思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這思想種子的發芽破土,是在十年后黨的十二大上,他終于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歷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
”偉人落難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樣的。
常人者虞衣食之缺,號饑寒之苦;而偉人卻默窮興衰之理,暗運回天之力。
所謂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賦《騷》,孫子論《兵》,置己身于度外,擔國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憂天下。
整整三年時間,小平種他的菜,喂他的雞,在鄉間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但是世紀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風起云涌,湍流激蕩,如長江在峽,如黃河在壺,正在覓一條出路,正要撞開一個口子。
可是他的臉上靜靜的,一如這春風中的田園。
只有那雙眼睛透著憂郁,透著明亮。
一九七一年九月的一天,當他又這樣帶著沉重的思考步入車間,正準備搖動臺鉗時,廠領導突然通知大家到禮堂去集合。
軍代表宣布一份文件:**倉皇出逃,自我爆炸。
全場都驚呆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
小平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努力側起耳朵。
軍代表破例請他坐到前面來,下班時又允許他將文件借回家中。
當晚人們看到小院二樓上那間房里的燈光,一直亮到很晚。
一年多后小平同志奉召回京。
江西新建縣就永遠留下了這座靜靜的院子和這條紅土小路。
而這之后中國又開始了新的長征,走出了一條改革開放、令全世界震驚的大道。
《紅毛線,藍毛線》
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
向來政治家之間的斗爭就是天下之爭,人心之爭。
孫中山說:“天下為公。
”一個政治家總是以他為公的程度,以他對社會付出的多少來換取人民的支持度,換取社會的承認度。
有人得天下,有人失天下。
中國從有紀年的公元前八四一年算起,不知有多少數得上名的君臣、政客,他們也講操守,也講犧牲,以換取人心,換取天下。
唐太宗好畋獵,一次得一佳鷂,愛不釋手;正好魏徵來見,忙揣在懷里,話談完了,鷂也死在懷中。
王莽篡位前為表明不徇私情,甚至將自己的兒子處死。
汪精衛年輕時也曾有行刺清末大臣的壯舉。
人來人去,政權更替,這種戲演了幾千年,但真正把私心減到最小最小,把公心推到最大最大的只有**和它的領袖們。
當歷史演進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又將有一次政權大更替時,河北平山縣西柏坡這個小山村,再次為我們提供了這個證明。
如今,在西柏坡村口立著五位偉人的塑像,他們是當時黨的五大書記**、**、**、**、**。
五大領袖剛從村里走出來,正匆匆忙忙像是要到哪里去。
這時中國革命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曾經將中國的河山和人民蹂躪了達八年之久的日寇終于心衰力竭,無可奈何地舉手投降了,中國大地上突然又只剩下兩大勢力集團,**為首的**和**為首的國民黨。
二十年前,**就“剿共”,現在日本人走了,**又重做這個夢,你看“東北剿總”、“華北剿總”,到處扯起“剿”字旗,他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