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城
我是在17歲那年來到城市的。
這一點我和小陳小李小東小花小貓一樣,都是背著旅行包提著吃食,登上一輛汽車的門,天亮后從同一道門下來,腳掌踩到的就是城市的水泥路了,看到的不是迎風搖晃的莊稼,而是齊刷刷的腦袋象麥穗一樣湊在一起,長發的短發的,夾雜著禿頂的,迎面而來的那些同類還讓我看到了他們的臉龐,蒼白或者黝黑,帶著木然的表情,這讓我突然地認識到,我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從一雙還清澈著的眼睛里,去掉了緩慢的步伐,去掉泥土、泥塘、鋤頭、谷物和蘋果樹,不再彎腰和奔跑,終究會被定義成市民。
正是從踏入城市的那一刻開始,已經注定了我無法再真實地感受到大地對他的承載,所走過的路上也無法再留下清晰的足跡了,前后幾年,在不同的地方走動,最終在這個城市停留下來,不管在哪里,都時時生活在上萬個腦袋中間。
那些腦袋表現為一張張的臉,因為陌生而失去了姓氏和身份,高度從一米五幾到一米八幾,相同膚色的臉有著不同的表情,那些表情后面黑色的眼卻又是相同的,看上去是一對窟窿,深不可測。
很顯然,所有腦袋都盤算著各自的事情,但那些事我們無法看到,被看到的僅僅是毛發和臉龐,僅僅是相似的臉遮掩了各不相同的苦難或者美好擠在一起,集中成一群,從雙眼的高度看去是黑色一條線,如果從樓上俯瞰,就變成一條河流的面,那些腦袋就漂在河流之上;作為許多個個體的時候,沒有稱謂,男的是先生女的叫女士小姐,年輕的喊同學,那么多人雜亂地移動著,我能喊出名字的一共有四十個,更多的人無法喊出,實際上無法喊出的那些就是螞蟻,稀疏的時候,一只,兩只,多了,無數只,一群,再看,還是一群。
而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只,把那么多腦袋看成一群螞蟻的同時,正被他們看成同樣微小的一只,只有熟悉的人迎面而來的時候,比如我碰到了小李,小李的雙眼才把我從一個螞蟻的群體拽出來,還原成一個人,一張具體的臉,才有了悲傷、痛苦,或者幸福。
這個早晨我遇到了小李,他把屬于我的那張臉還給了我,太陽一下子就蹦出來,象我們之間問候的巴掌那樣拍在肩上,我們一定都感到驚喜,因為我們剛剛從鐵格子的防盜門里鉆出來,因為我們很快又都回稀稀拉拉地鉆回去,那些門代表著一個家的入口或出口,也都代表著這個城市的出口或入口(大雨下起來的時候,掙扎在大雨中的我們多么希望有這樣的一個出口離開街上的同類,多少時候我們又希望有一個入口可以返回),從家里出來我們進入城市,從街上出來,打開門,我們都回到了家,隨手咔嚓一聲帶上身后的防盜門,回頭看看那些被關在外面的人,他們正在鐵門的另一邊看著我,他們看到我把自己鎖了起來。
其實所有人都有著足夠的理由把自己鎖起來,門里面是家,是客廳、茶幾、衛生間、廚房、電腦、臥室和書房,是墻壁、樓板和門窗從城市割下來的一小塊天空——這一小塊天空的價格是這個城市年平均工資的30到50倍,五樓或者六樓,價格還不一樣,價格與天空的高度有關——因為這個價格,我們以為這塊天空屬于自己,能把門關起來,可以看電視和喝茶,可以幸福也可以悲傷,隱蔽地哭笑,我們的內心已經滿足了。
我的居所緊挨著公園,僅僅依靠一紙租約獲得鑰匙,兩個居室,每月800租金,我核算過,這個租金比起購置房產來說是相當的,甚至算是便宜的。
我由此而為自己感到悲涼,為購房者感到悲涼,那些想方設法切割下來的天空,屬于我們的這個城市,屬于一個時代和社會,50年,要么70年,墻和樓板是有期限的,是暫時的,過了某個期限,高樓下面的大地會被抽走,許多人用一生去奮斗得來的命名為家的屋子,實際上僅僅能夠用來安放自己一生的肉體。
他們買來的那塊天空,每平方1500塊成本,需要他們付出的是6000,而他們都爭先恐后,從半夜排起長隊,擁擠著向那個簽定協議的窗口靠近,他們購買的不象房子,更象他們得以進入這個世界的門票,偉大和渺小的人在為這個城市堆砌整齊的漂亮的樓宇,知者偉大,不知者渺小。
那些偉大和渺小的人回到大街,熙熙攘攘,我又一次擠在他們中間,任由兩支腳機械地交叉邁動,將我的頭顱帶進人群深處,偶爾在兩塊地磚上停留了一會,發現自己占用了別人的位置,羞愧著走開之后,果然,有人要回了那兩塊地磚,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機接電話,也不知道因為什么,我突然感到對不住自己頂在高處的頭顱,我對它和它的朋友們反感,總覺得它們帶給了我無數的悲哀。
那悲哀源于我們曾被嚴密地規劃和引導,除了少數幾個因為疏忽而從避孕套中漏了出來,我們大多都是計劃的產物,是領取了準生證而得以來到這個世界的。
同一年出生的伙伴,我們中的某一個,注定會為了未來冥冥中某一臺缺少人手的機器而活著。
從呀呀學語開始,我們被期望要懂事,八歲時要象十七歲一樣認真學習,二十五歲的時候依然安靜地坐在教室,如此接受教育,多年以后我的大腦變成了一個工程師的大腦,姜帆、張明科和紀光州他們成為醫生,很多人成為工人,我們全都涌向城市,不約而同地成為各個行業的操作手,分布在不同的樓宇之中。
忽如一夜春風來,我們是千樹萬樹的梨花,一同開放,在不同的地方穿著同樣款式和顏色的服裝,理一樣的發型,在同樣格局的兩室一廳房間里居住,使用相同品牌的沐浴露洗澡,走在大街上,我們看到的樓宇也幾乎是相同的:華聯商場,四川火鍋,某某KTV,某某發廊,標準的斑馬線和紅綠燈,同樣的車輛和人迎面奔涌而來……
我們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一顆腦袋把我們壓在下邊,時時刻刻駕駛著我們的軀體,我們都為這個永遠無法充滿的容器感到驕傲,努力把頂得更高更顯赫,用我們整個的身軀去服伺它,任勞任怨地,將它搬到它想去的地方,讓它盡情觀看美麗的風景和女人,我們對它深信不疑,一切的感受都交給了它,我們迷信它,認為它會為我們感受到幸福。
有了計算機,我們明白大腦的內部也是類似的一些符號,抽象了的事件、數學、計算方法等等,它用幫我們處理各種問題,處理問題的方法是預先設定好的,是多少年內象刻光盤一樣刻進去的運行程序。
我們當了16年學生,就是要用來接受這樣一些語言,別人的審美方式,別人的思想,別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別人的社會規則,別人的愛或不愛,然后我們的大腦都經過考試被認為達到某一層次,發放了畢業證書。
五噸大米,幾乎夠一個人吃一生,集中堆在一起我們都能看到,電腦上打成“五噸大米”四個字,占用8個字節,如果五噸大米這樣一個事記錄在腦海里,那就看不到了,完全地抽象掉了,代表什么只有大腦自己知道,大腦通常只告訴我們結果,沒有過程;大腦想起五噸大米這個事,反映出來,問題又來了,五是阿拉伯數字,抽象的,噸是國際通用單位,半抽象,制定出來的,大米是實物,被定義的,間接的;如果“五噸大米”被操印第安語的大腦反映出來,寫在紙上,那就完蛋,我們都不懂。
腦海內部的事物是如此之虛,從一開始它就在被迫接受別人傳遞來的信息,看到美好的事物,人類給我們積累了審美的方法和標準,糊里糊涂,我們被人愛上了,“愛”從一個人的嘴巴里說出來,傳送到我們的大腦,“愛”字前面是“我”后面是“你”,合起來是“我愛你”,“我”和“你”很直觀,用來代表兩個人,這個好理解,可“愛”是什么呢?是 “我想留你再身邊,照顧你,不讓你受到傷害”? 是“我發現自己自私,想擁有你不讓別人擁有”?還是牲畜們從不說出的“我要和你交配”?我們不明白。
我們永遠都糊里糊涂,不停地追求但不知道究竟追求什么,渴望幸福可幸福總是擦肩而過,有時突然感覺到幸福卻又突然忘記了去感覺。
其實我們是多么的空啊。
我們一直在努力,為了冥冥中無法到達的終點,而我們的腦部,腦部的思維,其實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
活著真讓人疲憊,我們安慰自己,說自己有精神世界,說自己比別的動物高級,那精神是前人籠罩我們身上的迷霧,虛無飄渺。
現在我們期望可以不用工作,而在遙遠的將來,如果那個叫做共產主義的社會我們可以到達,那時,工作會變成我們重要的精神需求;就如一個人年輕,希望能悠閑地活著,老了,卻又希望有很多事去做。
同樣的一個大腦,出來的結果是相反的,太多的因素控制著思維運行。
大腦并不可靠,而我們迷信著它。
而我們還迷信著更多。
我們多么無辜。
小李每天乘車穿過整個城市,離開這個島嶼,去外邊的一個工地監督那些工人,每天傍晚他又都乘車歸來;我則每天步行10分鐘,去一座辦公樓,整天坐在一張椅子上畫施工圖。
他是監理,他去那里領取工資,就必須時時刻刻地盯著那些合格或不合格的鋼筋、水泥、磚塊和木頭慢慢堆砌成開滿門窗的樓,很多時候他得忽略,把不合格的看成合格的,碰到我畫的圖紙,他說老兄,別怕,倒不了,別怕。
其實倒與不倒得另當別論了,我們生活在這個城里,誰又能去較真?十幾年前,我和他都在鄉下,在簡陋的教室里上課,那時候我們多么忌妒城里的孩子,我們多想有個像樣的玩具,多想有一本課外書可以看啊。
如今,我們昔日的理想高高地飄揚在城市上空,比那只金魚形狀的氣球還高,越來越高,而線已經松手,氣球已經無法再拉下來,再無法觸摸。
梭羅住在湖畔的時候,他說他逮到一只土撥鼠,他把它吃了。
他那里得湖水很清。
城里的湖水不清,湖畔也沒有土撥鼠,湖被改造成公園,樹木在這里是各種幾何形,有正方體和圓柱體,有割開了一張嘴的球,偶爾的幾棵松樹從小就被壓迫過,還沒長大,已經是飽經風霜的體形了。
工人們修剪得細致,同時也顯得很笨拙,那是假的,我們看到的,并不是樹木本來的樣子。
躲在公園一角的兒童樂園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樣子,因為營業的需要,它被角鐵和鋼筋棍圍起來,成為一個大鐵籠,五顏六色的滑梯、蹺蹺板、秋千等美麗道具擺放在里邊,樂園樂起來的時候,孩子也都在這個籠子里歡呼雀躍,倒似他們真的就是些鳥兒了。
那個樂園我去過,可我只是扒在門口往里瞅瞅,不敢進去,人長大了,總是害怕陷阱,怕籠子或牢房一樣的所在,怕進去了再也出不來。
究竟是怎么了?幾乎沒什么可以說出,只是怕,有所擔心,擔心這擔心那的,不喜歡,不喜歡這個也不喜歡那個,找個喜歡的事物很難,想尋開心,想痛哭流涕,也都很難。
都說房子要降價,說了半年,卻沒見降下來。
我在計劃中想生個女兒,本來以為自己肯定會羨慕她的,現在她還沒生下來,突然地卻不羨慕她了,相反,為她感到擔憂。
有一天在動物園看到獅子,鐵籠讓我們震驚,那些軀體被鐵籠鎖在城市,我沒有鐵籠,可我們為什么不跑?孔子有言,“小人學道則易使”,我們的頭骨里真的就深藏著這個道?我們站在這個社會需要我們出現的地方,我們用別人的想法去感受著這個城市,迷戀這個城里隨處可以坐上的公車,迷戀一張躺上去舒適一些的床,迷戀某樣一些虛,美麗的假的花園,曖昧的迷茫的燈光……我們因為迷戀一切而忘記了自己到底迷戀何物。
我們不跑。
偶爾暫時地離開,又都很快就乘車回到了這里,回到眾多的腦袋中間,又與他們一同走在了大街之上。
對這個城市,我們產生感情了。
我們經常感覺到自己感情豐富,情感類的文章看了很多,曾被深深感動,曾莫名其妙地留下過淚水。
可我們早就麻木了。
我們從來沒有象魚那樣在牽著女孩散步時不知不覺地排出了精子(多么美好啊,多少的孩子靜靜地從周圍飄起來),從沒象任何一個畜生那樣早泄過(我們的愛呢?),當然,我們也從未預知地震或者海嘯的來臨。
我們啊我們,其實一點都不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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