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 白色山茶花
山茶又開了,那樣潔白而美麗的花,開了滿樹。
每次,我都不能無視地走過一棵開花的樹。
那樣潔白溫潤的花朵,從青綠的小芽開始,到越來越飽滿,到慢慢地綻放,從半圓,到將圓,到滿圓。
花開的時候,你如果肯仔細地去端詳,你就能明白它所說的每一句話。
就因為每一朵花只能開一次,所以,它就極為小心地決不錯一步,滿樹的花,就沒有一朵開錯了的。
它們是那樣慎重和認真的迎接著唯一的春天。
所以,我每次走過一棵開花的樹,都不得不驚訝與屏息于生命的美麗。
巴金 日
為著追求光和熱,將身子撲向燈火,終于死在燈下,或者浸在油中,飛蛾是值得贊美的。
在最后的一瞬間它得到光,也得到熱了。
我懷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趕日影,渴死在旸谷。
為著追求光和熱,人寧愿舍棄自己的生命。
生命是可愛的。
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
沒有了光和熱,這人間不是會成為黑暗的寒冷世界嗎?
倘使有一雙翅膀,我甘愿做人間的飛蛾。
我要飛向火熱的日球,讓我在眼前一陣光、身內一陣熱的當兒,失去知覺,而化作一陣煙,一撮灰。
巴金 月
每次對著長空的一輪皓月,我會想:在這時候某某人也在憑欄望月嗎?
圓月猶如一面明鏡,高懸在藍空。
我們的面影都該留在鏡里吧,這鏡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對鏡,只覺冷光撲面。
面對涼月,我也有這感覺。
在海上,山間,園內,街中,有時在靜夜里一個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臺上,我望著明月,總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
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見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覺得自己衣服上也積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確,月光冷得很。
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會發出熱力的。
月的光是死的光。
但是為什么還有姮娥奔月的傳說呢?難道那個服了不死之藥的美女便可以使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鏡中看見了什么人的面影吧。
張曉風 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種未經展示未經破壞的濃縮的美。
花蕾是正月的燈謎,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個謎底。
花蕾是胎兒,似乎渾淹無知,卻有時喜歡用強烈的胎動來證實自己。
花的美在于它的無中生有,在于它的窮通變化。
有時,一夜之間,花拆了,有時,半個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于那份不可思議。
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等曇花開放,其實曇花并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它的美在于它的仙人掌身世的給人的沙漠聯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扎實的美,像一則愛情故事,美在過程,而不在結局。
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顫開一分,便震出轟然一聲,像繡花繃子拉緊后繡針刺入的聲音,所有細致的蕊絲,頓時也就跟著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開始。
有一天,當我年老,無法看花拆,則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聽百草千花所打的電訊,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
王其忠 窗外
從我居室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株高高的芙蓉樹。
在那煙樹參差的春日里紅點點,煞是迷人。
它牽動我的靈感,撩撥我的文思,久而久之,我竟視這位隔窗而立的“鄰居”為知己了。
可是,有一個早晨,我推窗而望,驀然發現昨夜的一場風雨已將它剝蝕得面目全非。
立時,一種“繁花落盡”的悲涼掠過了我的心頭!我不由感慨系之:在人生道路上磕磕絆絆,幾經周折,幾度滄桑,又一次次地失落了許多至愛的朋友,生命不正如同這隨風而逝的繁花么?!
這件事過了些時日,也就漸漸地淡忘了。
一次,我下鄉歸來,感覺到室內空氣有些沉悶,就不經意地打開了窗戶,頓覺眼前一亮:一樹火紅的三角梅映入眼簾,它在夕陽的背景下定格。
意外的驚喜使我幾乎不能自制,我詫異,當初在落英的背后,為什么竟沒有發現這萌動著的不屈的生命呢?
是的,芙蓉的最后一葉花瓣凋落了,人們對它的嘉許也遺忘在往昔的記憶里,可是三角梅卻成長了,那火焰般燦爛耀眼的紅色向人們昭示著生命的更迭與延續。
誰能說,失去與獲得不是一曲交響樂呢?
我久久地佇立窗前,深深感悟到:生命中沒有四時不變的風景,只要心永遠朝著陽光,你就會發現,每個早晨都會有清麗而又朦朧的憧憬在你的窗前旋轉、升騰,這個世界永遠傳送著希望的序曲。
巴金 海上日出
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
那時天還沒有大亮,周圍很靜,只聽見船里機器的聲音。
天空還是一片淺藍,很淺很淺的。
轉眼間,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道紅霞。
紅霞的范圍慢慢擴大,越來越亮。
我知道太陽就要從天邊升起來了,便目不轉睛地望著那里。
果然,過了一會兒,那里出現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紅得很,卻沒有亮光。
太陽像負著什么重擔似的,慢慢地,一縱一縱地,使勁兒向上升。
到了最后,它終于沖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顏色真紅得可愛。
一剎那間,這深紅的圓東西發出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痛。
它旁邊的云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時候太陽躲進云里。
陽光透過云縫直射到水面上,很難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看見一片燦爛的亮光。
有時候天邊有黑云,云還很厚。
太陽升起來,人看不見它。
它的光芒給黑云鑲了一道光亮的金邊。
后來,太陽慢慢透出重圍,出現在天空,把一片片云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
這時候,不僅是太陽、云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光亮的了。
這不是偉大的奇觀么?
矛盾 黃昏
海是深綠色的,說不上光滑:排了隊的小浪開正步走,數不清有多少,喊著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來了。
擠到沙灘邊,啵澌!——隊伍解散,隨著忿怒的白沫。
然而后一排又趕著撲上來了。
三只五只的白鷗輕輕地掠過,翅膀撲著波浪——一一點一點躁怒起來的波浪。
風在掌號。
沖鋒號!小波浪跳躍著,每一個象個大眼睛,閃著金光。
滿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躍。
海塘下空隆空隆地騰起了喊殺。
而這些海的跳躍著的金眼睛重重疊疊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濃溢著血色的赤,連到天邊,成為紺金色的一抹。
這上頭,半輪火紅的夕陽!
半邊天燒紅了,重甸甸地壓在夕陽的光頭上。
憤怒地掙扎的夕陽似乎在說:
——哦,哦!我已經盡了今天的歷史的使命。
我已經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現在,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卻也是我的新生期快開始了!明天,從海的那一頭,我將威武地升起來,給你們光明,給你們溫暖,給你們快樂!
呼——呼——
風帶著永遠不會死的太陽的宣言到全世界。
高的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陰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銀的白光凍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陽都噴上了一口血焰!
兩點三點白鷗劃破了漸變為赭色的天空。
風帶著夕陽的宣言走了。
象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無數跳躍著的金眼睛攤平為暗綠的大面孔。
遠處有悲壯的笳聲。
夜的黑幕沉重地將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這回是打著鼓似的:勃侖侖,勃侖侖!不,是風,有雷!風挾著雷聲!
海又動蕩,波浪跳起來,轟!轟!
在夜的海上,大風雨來了!
林清玄 早覺
我在不知不覺間就參加了早覺會。
在住家附近有臺北的四獸山,近幾個月時常清晨去攀爬,認識一些早覺會的
人,他們說:“林先生這么早起,也算是我們早覺會的人了。”
我就這樣參加了早覺會。
像我這樣的年紀參加早覺會是有一點尷尬,因為“早覺會”的成員大多數是
老人和婦女,不是早已退休,就是在家中無事,才有時間把一天最好的時光花在山上。
我既不老不少,又是個忙人,在“早覺會”中是個異數。
不知道“早覺”這兩個字是怎么來的,意思可能是“早睡早醒”的人。
那么,
是不是所有早睡早醒的人都可以說是“早覺”呢?
在我們這個社會,有很多人早睡早起,但是他們是為了謀求更大的權力、獨
攬更大的利益、追求更大的名聲,他們雖然也早睡早起,但睡覺時千般計較,醒
來時百般需索,這種人,算不算是“早覺”呢?
早覺,應該不只是早睡早起。
早覺,應該是“及早覺悟”。
由于看清了權位名利終必成空,及早開啟自已的性靈之門,這是早覺。
知道了人生的追求到最后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及早去探索自己的神明之鑰,這是早覺。
體會了現在乃是生命惟一可掌握的時刻,進入一種清明歡喜的境界,這也是早覺。
因此,早覺不只是早睡早起這么簡單的事,早覺是放下、拾得、無所牽絆的大丈夫事。
有時起得更早,唱著許多年未唱的歌,內心就隨著早晨的微風與鳥鳴飛揚起來。
感覺那些早覺的人,個個像赤子一樣。
俯望著臺北東區過分擁擠的樓房,我就祈愿:希望這城市多一些早覺的人呀!
朱自清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
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
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
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
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
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
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
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著面嘆息。
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