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廢墟》
作品相關
作者余秋雨,收錄于《文化苦旅》中,寫于1992年。
原文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了我的企盼,我的記憶。
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
昔日的光榮成了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
夜臨了,什么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云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并不是歷史。
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
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
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
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
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為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
廢墟是進化的長鏈。
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他走進一個著名的廢墟,才一抬頭,已是滿目眼淚。
這眼淚的成分非常復雜。
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
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了的悲劇英雄。
廢墟昭示著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
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附大地的美。
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
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
母親微笑著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著收納了這種創造。
母親怕兒子們過于勞累,怕世界上過于擁塞。
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
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筑的黃葉。
人們說,黃葉的意義在于哺育春天。
我說,黃葉本身也是美。
兩位朋友在我面前爭論。
一位說,他最喜歡在疏星殘月的夜間,在廢墟間獨行,或吟詩,或高唱,直到東方泛白;另一位說,有了對晨曦的期待,這種夜游便失之于矯揉。
他的習慣,是趁著殘月的微光,找一條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們年長,已沒有如許豪情和精力。
我只怕,人們把所有的廢墟都統統刷新、修繕和重建。
不能設想,古羅馬的角斗場需要重建,龐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吳哥窟需要重建,瑪雅文化遺址需要重建。
這就像不能設想,遠年的古銅器需要拋光,出土的斷戟需要鍍鎳,宋版圖書需要上塑,馬王堆的漢代老太需要植皮豐胸、重施濃妝。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
老就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
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
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發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
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大偽詐了。
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當然,并非所有的廢墟都值得留存。
否則地球將會傷痕斑斑。
廢墟是古代派往現代的使節,經過歷史君王的挑剔和篩選。
廢墟是祖輩曾經發動過的壯舉,會聚著當時當地的力量和精粹。
碎成粉的遺址也不是廢墟,廢墟中應有歷史最強勁的韌帶。
廢墟能提供破讀的可能,廢墟散發著讓人留連盤桓的磁力。
是的,廢墟是一個磁場,一極古代,一極現代,心靈的羅盤在這里感應強烈。
失去了磁力就失去了廢墟的生命,它很快就會被人們淘汰。
并非所有的修繕都屬于荒唐。
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跡地加固,再苦心設計,讓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觀看。
這種勞作,是對廢墟的恩惠,全部勞作的終點,是使它更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廢墟,一個人人都愿意憑吊的廢墟。
修繕,總意味著一定程度的損失。
把損壞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廢墟修繕家的夙愿。
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
如果連廢墟也沒有了,重建一個來實現現代人吞古納今的宏志,那又何妨。
但是,那只是現代建筑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于幽默。
黃鶴樓重建了,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作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辟商場。
這與歷史,干系不大。
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傍鄰重建。
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于保存。
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歷史感的文化遺跡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鏟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么得不償失。
大清王朝不見了,熊熊火光不見了,民族的郁忿不見了,歷史的感悟不見了,抹去了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
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殘夢,只是今日的游戲。
中國歷來缺少廢墟文化。
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
懷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趨時者只想以今滅古。
結果,兩相殺伐,兩敗懼傷,既斫傷了歷史,又砍折了現代。
鮮血淋淋,傷痕累累,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代,讓現代心平氣和地逼視著古代。
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歷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
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
唯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
他們保存了廢墟,凈化了悲劇,于是也就出現了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
雪峰是偉大的,因為滿坡掩埋著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為處處漂浮著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為有“挑戰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為有白發,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
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向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后繼,于是有了光耀百世的希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斗后的失敗,成功后的失落,我們只會更沉著。
中國人若要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廢墟的留存,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征。
廢墟,輝映著現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
現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歷史的第幾級臺階。
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臺。
因此,他樂于看看身前身后的所有臺階。
是現代的歷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歷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
只有在現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才有力度;只有在現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為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
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著廢墟走向現代 。
句子賞析:1:“中國歷來缺少廢墟文化”。
作者以犀利的眼光逼視中國文化斷層。
是的,我們這個民族歷來喜歡在兩個極端徘徊,要么厚今薄古,要么厚古薄今,在無休止的爭斗中,歷史傷痕累累,文化支離破碎。
“一個諾大的民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2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為皈依大地的美”。
任何美的表現形態,無論是優美、崇高,還是喜劇、悲劇,它只是一時一會地存在于人們的視野、感官和心理之中。
隨著歲月的流逝,任何美的都會失去其瑰麗的色彩而化作廢墟,成為一道凝固單調的風景,被大地擁入懷中,默默地向后來者訴說著過去的一切。
散文2: 《天才夢》
張愛玲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
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為神童。
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
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
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
遇到筆劃復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
第二部小說是關于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
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
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于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游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并不為它們所束縛。
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馬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
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
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
現在我仍舊保存著我所繪的描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筑,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
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
我不記得那里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
看了一場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
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做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
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 splendour ”,“ melancholy ”,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
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里我得到自由發展。
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違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她告訴我,“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
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
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
在一間房里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
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
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
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后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
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
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
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 bagpibe ,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顛的綠葉。
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句子賞析:作者寫自己 3 歲誦詩時的“搖搖擺擺”,聽詩的滿清遺老“滾下來的淚珠”,雖是簡筆勾勒,不事雕琢,但人物形象卻栩栩如生。
在寫彈奏鋼琴時,“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
一句擬人,將孩童世界豐富的想像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而結尾“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的比喻,又讓你大吃一驚,怔忡不已—— 19 歲風華正茂的歲月,為何會如此滄桑,如此悲涼?但這就是張愛玲的語言——獨特的、極富個性化的語言。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2篇簡短散文每篇帶上2個句子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