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作鑒賞與評析:《美女》
契訶夫
【題解】
契訶夫(1860—1904),19世紀俄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短篇小說大師、杰出的戲劇家。
他出生在一個未入等級的小商人家庭,童年生活困苦,用他自己的話說——“在我童年的時候,我沒有童年生活。
”中學時代的契訶夫厭惡當時的教學內容和教學方式,大部分時間用于自學和研究戲劇。
1880年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1884年畢業,成為名醫生。
為了賺錢養家和供自己上大學,契訶夫走上了文學創作道路。
醫生的職業使他熟悉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擴大視野,陶冶精神,對他的文學活動有重大的積極影響。
契訶夫早期作品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以敏銳的洞察力、機智的氣勢、譏諷的筆觸,妙筆生花地向所有的社會階層開戰,揭露小市民庸俗習氣和卑劣愚昧的奴性心理,啟迪人們為人的尊嚴和社會正義而斗爭。
1885年以后,契訶夫作品的內容和形式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契訶夫后期轉向戲劇創作,代表作有《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姊妹》、《櫻桃園》等。
契訶夫一生創作了470多篇小說,代表作有:《草原》、《套中人》、《帶閣樓的房子》、《第六病室》、《萬卡》等。
契訶夫的小說和戲劇作品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璀璨的明珠,對俄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本文選自《契訶夫短篇小說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年1版。
一
記得還是在做中學五年級或六年級學生的時候,我和爺爺一塊從頓河區大克列普卡雅乘車到頓河區羅斯托夫去。
那是八月里的一天,天氣悶熱,令人煩悶不堪。
由于熱、干燥,以及把塵霧吹到我們身上的熱風,眼睛困得睜不開,嘴巴發干;不想看,不想說,不想思索,當那睡意朦朧的車夫烏克蘭人卡爾波揚鞭打馬,鞭子甩到我的制帽上的時候,我既不抗議,也不出聲,只是從半睡中清醒過來,無精打采地瞥一眼遠處透過:煙塵能看到村莊嗎?我們停下來在亞美尼亞的一個大村莊巴赫契—薩拉赫爺爺熟識的富裕的美尼亞人家里喂馬。
像這么滑稽可笑的亞美尼亞人,這輩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試想:一個禿亮的小腦袋,兩道濃濃的八字眉,鷹鉤鼻子,花白的長胡髭,一張大嘴,叼著一桿櫻桃木的長煙袋;那小腦袋笨拙地粘在瘦削、傴僂的軀體上;身穿一套古怪的服裝,特短的紅上衣,特肥的淺藍燈籠褲;此人走路八字腳,鞋底擦地沙沙響,說話的時候嘴里的煙袋不取出來,但一舉一動都流露出純亞美尼亞人的自尊感:從不微笑,兩眼總是瞪得溜圓,盡量不去理睬自己的客人。
在這個亞美尼亞人的房間里,既沒有見,也沒有灰塵,可是令人感到像在大草原趕路一樣不舒服,憋悶,無聊。
記得,我滿身塵土,熱得渾身乏力,坐在屋角的一口綠色的大箱子上。
沒有油漆的木墻啦,家具啦,紅褐色的地板啦,都散發出一股被太陽曬過的干木料的氣味。
無論你往哪兒看,到處是蒼蠅、蒼蠅、蒼蠅……爺爺和亞美尼亞人正在談論放牧啦、牧場啦、羊群啦……我知道,人們把茶炊端上來得用個把鐘頭,爺爺喝茶不會少于一個小時,然后他躺下睡兩三個小時,這樣我就得白等五六個小時,然后又是炎熱、灰塵、路上的顛簸。
聽著他們倆嘟嘟囔囔的談話聲,我開始感到,那亞美尼亞人、那茶具櫥、那些蒼蠅、那被炎陽照射的窗子,我已經看了好久好久,要不再看見它們得到遙遠遙遠的將來,于是我對草原、太陽、蒼蠅等等便產生了怨恨的情緒。
一個戴頭巾的烏克蘭女人送來一托盤茶具,然后又端來茶炊。
亞美尼亞人不緊不慢地走進門廳,喊叫道:
“瑪霞!過來斟茶!你到哪兒去啦?瑪霞!”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走進屋子,穿一身普通的花布連衣裙,戴著白頭巾。
她洗碗、斟茶的時候,背對著我站著,我只看見她腰身纖細,光著腳丫,裸露的小后腳跟被下垂的長褲腳蓋住了。
主人請我過去喝茶。
我坐到桌旁,姑娘給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見她的臉,忽然感到,仿佛有一陣清風掠過我的心靈,把一天來的種種苦悶和灰塵通通吹散了。
我看見了一張在光天化日下或夢里神游時從未見過的俏麗無比而神韻非常的臉。
正如理解閃電一樣,我一下子便意識到了:我面前站著個美女。
我敢起誓,瑪莎,或照她父親的叫法,瑪霞,是真正的美女,但我不能證明這一點。
往往有這種情況,一片亂云聚集在天邊,太陽藏在它們的后面,把云和天空染成各種顏色:大紅、橙黃、金黃、淡紫、玫瑰紅;有的云狀如修士,有的云像條魚,還有像裹著頭巾的土耳其人。
霞光籠罩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輝映著教堂的十字架和地主宅邸的玻璃窗,反射到大河和水洼中,在樹梢上抖動;一群野鴨就在這晚霞的輝映中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夜去了……放牛的牧童,坐馬車經過大壩的土地測量員,散步的老爺們,大家都看晚霞,人人都說晚霞真美,但究竟美在哪里,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出。
并非只我一個人發現那亞美尼亞姑娘美。
我爺爺是個快80歲的老人,為人古板,對女性和自然美一向漠不關心,而現在卻溫存地看著瑪莎足有一分鐘,遂問道:
“這是您的女兒嗎,阿維特•那扎雷奇?”
“女兒!這是女兒……”主人回答說。
“多好看的閨女呀!”爺爺稱贊說。
亞美尼亞姑娘的這種美,藝術家或許會稱作古典的或端莊的吧。
也正是通過對這樣的美的觀察,上帝曉得是怎么回事,才會使人深信:您見到的容貌是端正的,頭發、眼睛、鼻子、嘴、脖子、胸脯以及青春肌體的每一個動作,都交織在一起,融會成一個完整的、和諧的旋律,在這旋律中大自然的音韻不差一個音符;您完全覺得,一個理想的美女就應該有瑪莎那樣筆直而略微凸起的鼻子,那樣大大的黑眼睛,又黑又長的睫毛,那樣令人神魂顛倒的目光;她那黑黑的鬈發和眉毛,就像翠綠的蘆葦依戀靜靜的小溪,飄拂在溫柔而白嫩的額頭和面頰上;瑪莎的白嫩脖頸以及她那青春的胸脯,雖然尚未發育成熟,但要想把它們雕塑下來,看來還非得有極高的創作稟賦不成。
您看著她,不由自主地便會產生一種愿望,即跟瑪莎說點什么,說點極愉快、真誠、美麗得跟她本人一樣美麗的話。
起初我感到傷心和羞愧,因為瑪莎根本不理睬我,總是往下看;我似乎感到有一種特殊的氣氛(又幸福又令人驕傲的氣氛)把她和我隔離開來,并嫉妒地擋住了我的視線。
“這是因為,”我想,“因為我渾身是土,曬得黝黑,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
可是后來,我漸漸地忘記了我自己,全身心地沉湎于美的感受里。
我再也不想草原的寂寞和塵土,再也聽不見蒼蠅的嗡嗡聲,再也品不出茶的味道,只覺得桌子那邊面對我站著一個美麗的姑娘。
對這種美,我的感受卻很怪。
瑪莎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欲望,不是欣喜,不是快樂,而是一種愉快卻痛苦的憂傷。
這憂傷飄忽不定,朦朦朧朧,像一場夢。
不知什么緣故,我為我自己,為我爺爺,為那亞美尼亞人,為亞美尼亞姑娘本人感到惋惜,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四個人都失去了對生活來說很重要、很必要的東西,而且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
爺爺也憂愁起來。
他已不再談起牧場和羊群,而是默默不語,若有所思地望著瑪莎。
喝完茶,爺爺躺下睡了,我走出屋子,坐在臺階上。
這所房子跟巴赫契—薩拉赫所有的房子一樣,坐落在太陽地兒里;沒有樹木,沒有廊檐,沒有陰涼。
亞美尼亞人的大院長滿濱藜和錦葵,盡管天熱異常,卻生機勃勃,充滿歡樂。
整個大院被一道道不高的籬笆墻隔成東一塊西一塊,在一道籬笆墻后正在打谷。
打谷場的正中央立著一根柱子,套好的馬一字排開,形成一個長長的半徑,十二匹馬繞著柱子轉。
旁邊有個穿長坎肩和肥燈籠褲的烏克蘭人,把長鞭子甩得啪啪響,大聲吆喝著,那語調好像在戲弄馬,跟它們耍威風似的:
“啊啊啊,該死的東西!啊啊啊……沒有比你們更討厭的了!害怕了吧?”
那些栗色馬、白色馬、花斑馬不明白叫它們在一個地方轉,揉碎麥草是為什么,便極不情愿地、仿佛吃力地跑著,感到委屈地搖著尾巴。
風從它們的蹄子底下揚起了一團團金色谷殼的塵霧,然后又把它們遠遠地吹到籬笆外面去。
在高高的新麥草垛旁邊,有些婦女手拿耙子慢悠悠地干著,一輛輛大車在走動;在麥垛后的另一個院子里,也有同樣的十二匹馬繞著一根柱子轉,也有一個烏克蘭人把鞭子甩得啪啪作響,戲弄馬匹。
我坐的臺階被曬得滾燙;在稀疏的欄桿上和窗框上一些地方被曬得冒出了木膠;臺階下面和護窗板下面的細條陰影里有許多紅色的瓢蟲蜷縮著身子擠在一起。
太陽把我的頭、胸、背曬得火辣辣的,可我并不以為怎樣,我只覺得我身后的門廳里和房間里有一雙赤腳踩在木制的地板上發出窸窣的聲音。
收拾完茶具,瑪莎跑下臺階,我身邊像有一股輕風吹過,然后她又像鳥兒一樣跑進了一間被熏黑的小房里(大概是廚房),從那里飄出了烤羊肉的香味和亞美尼亞人氣憤的說話聲。
她在黑暗的門道里消失了,在她進去的門口出現一個駝背的老亞美尼亞女人,紅臉膛,穿一條綠色燈籠褲。
老太婆生氣了,正在罵人。
不大工夫瑪莎在門口露面了,廚房的熱氣弄得她滿臉通紅,肩膀上扛著一大塊黑面包;面包很重,她便優美地拱起腰身,穿過院子跑到打谷場,跳過籬笆,鉆進殘麥秸金色的云霧,在大車后邊不見了。
趕馬的烏克蘭人放下鞭子,不吆喝了,向大車那邊默默地看了好一會兒,后來,等亞美尼姑娘又在馬的身邊走過并跳越籬笆時,他用眼睛盯著她的背影,對馬嚷叫著,那調子聽起來仿佛非常傷心:
“叫你們不得好死,魔鬼!”
后來我總是經常不斷地聽到她光腳走路的聲音,看到她嚴肅地、憂心忡忡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她順臺階上上下下,經我身邊帶來陣陣輕風,或進廚房,或去打谷場,或到大門外,眼看她東跑西顛,弄得我來不及扭動腦袋。
她及其美麗的身影越是經常在我眼前閃現,我便越感到憂傷。
我為自己、為她、為烏克蘭人感到遺憾,她每次穿過谷殼的云霧向大車跑去的時候,烏克蘭人總要滿懷惆悵地目送她。
或許這是我對美麗的嫉妒吧,或許我為這女孩不屬于我,也永遠不屬于我,我對于她是個陌生者而感到遺憾吧,或許我隱約感覺到她的罕見的美是偶然現象,毫無用處,就像大地上的一切沒有永恒一樣,或許我的憂傷是人在觀察真正的美的時候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感覺吧,只有上帝才知道!
三個鐘頭的等候不知不覺過去了。
我覺得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看瑪莎,卡爾波就已經跑到河邊給馬洗了澡并且套上了。
一匹濕漉漉的馬因洗得痛快噴著鼻子, 蹶子踢打車轅。
卡爾波向它吆喝著:“捎一捎 [1]!”爺爺醒了。
瑪莎嘎吱一聲把大門給我們打開了,我們坐上大車,走出院子。
我們坐在車上,都一聲不響,仿佛在互相慪氣似的。
兩三個鐘頭之后,遠遠地可以看到羅斯托夫和那希切萬了,一直默默不語的卡爾波突然回頭看了看,說道:
“亞美尼亞人的那個女孩真討人喜歡!”
他朝著馬背抽了一鞭子。
二
還有一回,即我正念大學的時候,我坐火車到南方去。
那是五月。
好像是在別爾哥羅德和哈爾科夫之間的一個火車站,我走出車廂,在站臺上散步。
黃昏的陰影已經落在車站的小花園、站臺和田野;車站遮蔽了落日,不過,根據從機車里冒出的一團團煙霧以及它們被染成的淡淡的玫瑰色來看,顯然,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
當我在站臺上走來走去的時候,忽然發現,大多數散步的旅客都往一節二等車廂那連擁,帶著異樣的神情停在車廂旁邊,仿佛這節車廂里坐著一位什么知名人物。
在這節車廂旁邊我遇到不少好奇的人們,其中有一個正是我的同車旅伴——一個矮個子炮兵軍官,聰明、熱情、好客,跟我們在旅行中偶然相識、沒有深交的人們一樣。
“您在那兒看什么呢?”我問。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眼睛向我示意一個女人。
這是個年輕姑娘,十七八歲,穿的是俄羅斯服裝,頭上什么也沒戴,只有一小塊披巾不經意地搭在一個肩膀上;她不是乘客,想必是站長的女兒或妹妹。
她站在車廂的窗子旁,跟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乘客談話。
還沒等我意識到什么,卻忽然產生了在亞美尼亞村體驗過的那種感覺。
這姑娘是出色的美女,這一點,無論是我,或是跟我一起欣賞她的那些人,絕不懷疑。
要是照老規矩把她的外貌一部分一部分地描繪一番,那么她最魅人的地方就是那一頭淡黃色的、波浪起伏的、厚厚的秀發,它們披散著,頭頂上系著個黑色的發帶,至于其它的部分,要么不太合適,要么就是很一般。
她那一雙眼睛,是出于賣俏呢還是由于近視,總是微微瞇縫著,鼻子微微向上翹起,嘴很小,側影輪廓不分明,肩膀窄得與年齡不相稱,盡管如此,姑娘給人的總體印象依然是真正的美麗,望著她,完全可以確信:俄羅斯人的臉無需嚴格的整齊端正便能顯出其美麗,不僅如此,即使是把這姑娘的翹鼻子換上一個又端正又完美的,例如像亞美尼亞姑娘的那樣,結果倒使這張臉喪失了全部的嫵媚。
站在窗旁談話的時候,姑娘因傍晚的潮氣而瑟瑟顫抖,她不住地回頭看我們,一會兒挺起身子兩手掐腰,一會兒又抬起手整理頭發,她有說有笑,臉上的表情忽而驚奇,忽而恐懼,我就沒見過她的身體和面容有安靜的時候。
她的美的全部秘密和魅力,恰恰在于這些細微而無限優美的動作,在于她的微笑,她臉色的變化,在于她向我們投來的匆匆一瞥,在于這些優美的動作與青春、活力、笑語聲中流露出的心地純潔、以及我們所喜愛的小孩、小鳥、小鹿、小樹身上的纖弱與和諧。
這種美是蝴蝶的美,它只能與華爾茲、在花園里飛舞、歡笑和快樂相映成趣,卻不能與嚴肅的思想、悲傷和寧靜相容;似乎只要站臺上吹過一陣大風或下上一場雨,她那柔弱的身體就會枯萎,她那變幻莫測的美就會像花粉一樣消散。
“是的,果然……”軍官在第二遍鈴響過后往自己的車廂走時嘆氣說。
至于“是的,果然……”是什么意思,我就不加評論了。
也許他感到惆悵,極不情愿地離開美女和春的晚會,走回窒悶的車廂;也許他跟我一樣,正不由自主地為美女、為自己、為我、為所有垂頭喪氣走回自己車廂的旅客而惋惜。
軍官走過車站的一個窗口,看到里邊電報機旁坐著一個臉色蒼白、頭發發紅的電報員,鬈發蓬松,顴骨突出而無出血,便嘆氣,說道:
“我敢打賭,這電報員一定愛那好姑娘。
生活在天地間同一屋檐下,與這個輕盈的人物在一起而不相戀——豈不超越了人的力量。
然而,我的朋友,如果你拱腰駝背、蓬頭垢面、單調乏味、品行不端、滑頭滑腦,愛上這對你并無好感、俊俏而愚昧的小姑娘,將是怎樣的不幸,怎樣的嘲弄啊!或許事情會更糟:試想,這個電報員墮入情網,同時卻早已婚配,而他的妻子同他本人一樣也是個拱腰駝背、蓬頭垢面、品行不端的人……那真是苦透了!”
在我們這節車廂旁邊,乘務員正胳膊時靠著乘降臺的扶手站著,往美女那邊觀望;他那張臉因晝夜不眠和車廂的顛簸而疲憊不堪,顯得憔悴,松馳,令人膩煩,現在卻流露出脈脈的溫情和深深的憂傷,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幸福、清醒、純潔、妻子、兒女;仿佛他感到追悔莫及,因為姑娘不屬于他,他已未老先衰,愚蠢遲鈍,滿臉粗鄙,要得到一般人或旅客們的幸福對于他不啻登天。
第三遍鈴響了,汽笛長鳴,火車懶洋洋地啟動了。
站務員、站長從我們的窗前閃過,接著是花園、美女、以及她那奇俏、天真、慧黠的微笑……
我把頭探出車窗外往后看,看見她目送火車走后在站臺上走動,經過電報員所在的那扇窗戶,朝花園跑去。
車站已不再遮蔽西邊的景色,田野敞開了胸懷,但太陽已經落山了,一縷縷黑煙在綠絨絨的禾苗上蔓延。
在春的大氣中,暗淡的天空下,我們的車廂里,處處是憂傷。
我們熟識的乘務員走進車廂,點起了蠟燭。
【賞析】
這是一篇奇特的小說,似乎不是一篇小說,而是一篇抒情色彩很濃的散文。
小說沒有中心人物,沒有完整情節,就連主題也極朦朧微妙。
小說以兩個片斷連綴在一起,分別抒寫了“我”少年、青年時代看見兩個美女時的感受——“一種雖愉快卻痛苦的憂傷”,這憂傷不單屬于“我”自己,也屬于“我”周圍的人們。
這真是一種極其奇妙的感受!對于這種憂傷,小說中是這樣解釋的——“或許這是我對美麗的嫉妒吧,或許我為這女孩不屬于我,也永遠不屬于我,我對于她是個陌生者而感到遺憾吧,或許我隱約感覺到她的罕見的美是偶然現象,毫無用處,就像大地上的一切沒有永恒一樣,或許我的憂傷是人在觀察真正的美的時候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感覺吧,只有上帝才知道!”小說中還這樣寫道——“不知什么緣故,我為我自己,為我爺爺,為那亞美尼亞人,為亞美尼亞姑娘感到惋惜,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四個人都失去了對生活來說很重要、很必要的東西,而且從此再也找不回來。
”這“很重要、很必要的東西”是什么?那神奇莫名的憂傷又為什么?或許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感受和認識吧。
即使我們真的參悟不透小說的真實意蘊,這一份傷懷之美也足以將我們深深打動。
契訶夫小說通常沒有完整緊湊的故事情節,它只抓住生活的一個橫截面或一個點來寫,卻能傳達出生活背后極其豐厚的意蘊內涵,看似簡短松散,實則靈巧精美,別有一番詩意美,本篇即是如此。
同時這篇小說的另一個顯著特色表現在對美女的刻畫上。
人的美是難于狀寫的,正面去寫,往往會出力不討巧。
這篇小說寫美女之美就沒有正面寫,而是運用多種手段(如對比反襯、虛寫、比擬)去刻畫美女帶給人的微妙的心理感受,細膩傳神,引人遐想。
譬如,看到美女前,“我”對一切感到怨恨,煩悶不堪;看到美女時,卻感到有一陣清風掠過我的心靈,吹散了種種苦悶,又有愉快而痛苦的憂傷;離別美女后,一連兩三個鐘頭大家悶悶不樂,仿佛在互相慪氣似的。
這樣特殊的印象式描寫帶給讀者真切、鮮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