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鐘笛 林清玄
月色是一把寒刀,森森閃著冷芒。
有時候,月色的善良溫和像一個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涼而空茫的城垛上獨零零地坐著,月色便仿佛一個年老的海盜,雖退守到磚墻的角落,他的眼睛猶青青地閃著光,手里還握著年輕 時砍鈍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長久以來,在草地上四處游動,把我的胸腹剖開,冷漠的月色使我靜坐著,也不如月亮剛升起時那么安穩了。
已經很夜很夜了,晚霧從地底慢慢地蒸騰上來,漸漸把樹、磚墻、古炮,最后把坐在城上最高處的我也吞沒了。
來這個城要經過一個渡津,因為它被三面的海溫柔地擁抱著,展延到遠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沒有趕上最后一班輪渡,我到時,汽輪船剛剛開出港埠。
我只好沿著海河的岸邊漫步,看汽輪船打起美麗的碎花,細綴的觀光客笑聲也在水面上流動著。
遠遠地看見城墻了,夕陽正好垂掛在護城樹的樹頭上,夕陽的橘,晚天的紅,樹的郁綠,交雜著城墻暗淡的磚色,成為一幅很有中國風情的剪紙畫。
迎頭,是沈葆楨的半身銅像,刻寫著他在臺灣海防史上的不朽證言。
在日本侵略臺灣的緊急中,他以一年十一個月的短時間,建造了這個“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這個城與炮臺,便成為今天臺灣僅存的歷史炮臺了。
在月色下看沈葆楨的銅塑,明暗曲折,竟可以從線條中體會出他的識見與毅力,那是無可取代的威壯與魄大了。
我想到,我們永遠無法仰見這些壯士的面容,但是我們隨時可以見到他們的重現,我們走入民間,到處都有關云長的繪像,濃正的長眉,丹鳳的亮眼,紫紅色的面孔,寫在臉上不可侵犯的正氣,如果我們把關公的五綹長髯去掉,相信就是壯士們的寫生了,他們用生命的狂歌,為中國人中國的歷史寫下“忠義”兩字。
月刀下的沈葆楨也有一股關云長的神氣浮凸出來,事實上,他們的形體并不是最重要的,即使不為他塑像,后人如我,也能體會到他們在與強權抗拒時的虎目含威。
在壯魄而虎吼有聲的中國歷史長河中,田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所有的英豪杰士都把自我的形體投入這條河里,即令碎成肉泥,也沒有一聲悲嘆,他們的骨灰即使在胡雨夷風中也會散放著不朽的芳香。
因此,沈葆楨死了,他的城池留下來了,但是這座堅甲厚壁的城池縱大縱深,也比不過他生命中無可更變的城池。
我一個人獨坐在城垛上,眼見星輝掩映下的城池、古炮,以及閃著夏蟲與波光的護城河,竟久久不忍離去。
我感覺,我是愈入夜愈坐到沈葆楨波濤萬頃的胸腹之中了,在寧靜的長夜,我們或者最能窺見前人的胸懷吧!
月色你看久了,它灑在輕輕淺淺高高低低的景物上,仿佛響亮著斷斷續 續的鐘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口鐘。
月的微光你看久了,它在空中長長短短的散步,好像絲絲長鳴的笛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管笛。
月亮的鐘笛,千百年來就這樣敲撞吹奏,讓那些有威猛氣概的豪雄壯士,可以和聲地在歷史上唱歌。
這些歌,詞句已經退淡了,曲譜仍在,另一個冷月如刀的夜晚,還要被以后的人唱起來。
浮天滄海遠,萬里眼中明,歷史的歌聲和月亮的鐘笛慢慢地沉落,我坐的城垛下方寫著“億載金城”四字,卻在清晨第一道曦光中漸漸鮮明
擴展資料:
林清玄的散文創作大體上可以劃分為3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在70年代他初登文壇的七八年間,散文集有《蓮花開落》《冷月鐘笛》等;
第二個階段是他從1980年結集《溫一壺月光下酒》起,相繼出版了《白雪少年》《鴛鴦香爐》《迷路的云》《金色印象》《玫瑰海岸》等;80年代后期迄今,是林清玄散文寫作最辛苦和最多產量的;
第三個階段,在這個階段里他以10本"菩提系列"震撼了文學界內外。
林清玄也是大陸讀者廣為熟知和愛戴的暢銷書作家。
應廣大讀者要求,又以真誠之心,感性之筆,將多年來感悟的智慧精華,結晶于《玄想》、《清歡》、《林泉》三冊書中。
首次公開這些年來的寫作心得,使人格外珍惜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