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尼羅河
林清玄
黃昏來的時候,是尼羅河最熱鬧的時間。
陽光這時脫下了熱情的白衣,露出了河水一樣的溫柔,踩著淺棕色的步子,從上游一直走到河岸;恍惚間,從樹喧嘩,萬雀爭唱,本來躺在樹下午睡的人也紛紛起身,趕著系在一旁的驢子,要走那未走完的路。
我坐在尼羅河中部路克索的旅店陽臺,視線越過正如火開放的鳳凰木,越過綠得晶明的草坪,十米外就是尼羅河。
這條河多年以來在地理課本上,、歷史課本上讀過,在文明歷史、藝術史上沉思過。
在電影里夢境里白帆駛過,現在正南北縱橫地展現在視線的兩頭了。
即使是近了秋天,尼羅河的日照還是很長,要到夜里八點,天色才拉下一張灰色的帳子,四周景物還看得清明,將退未退的夕陽在河岸上還留著余光點點;白日的炙熱退去;夜晚的寒涼掩來,裝飾豪華的馬車滴滴,在慢慢冷卻的柏油上跑著輕快的步子;長袍的埃及人步履無聲,仿佛伴著影子,飄飄走過。
孩子們在溫柔的草地上打滾,追逐。
尼羅河在動著,可是人的感覺仍然靜寂,最驚人的大概是麻雀與燕子吧!麻雀結束了一天的覓食,紛紛在樹上棲停;這里的麻雀好像無巢,全擠到樹上,由于每棵樹都擠滿了,它們一直不停地在爭取自己的位子,吱吱喳喳一陣,嘩然全部飛起,然后如雨點般落下歸位;爭吵、飛起、歸位,不斷在那里鬧著;每根樹都那樣,就越發覺得麻雀們的世界熱鬧非凡,這種游戲,要一直進行到天色黑了才休止。
麻雀過度的吵鬧與騷擾,使鳳凰花紗得一地都是。
比起麻雀,燕子是安靜的處子。
一大群一大群剪著尾羽做一天最后的飛翔,隨著河面上開始有風,燕子全身放松,任風飄飛,好像剪紙一般貼在湛藍色的天上,從天空緩緩滑下,滑到接近樹梢,突然一陣扭頭轉飛奮揚而起;那里,它不是剪紙,而是活生生的燕子,只是在熱浪中顯得慵懶罷了。
尼羅河的麻雀與燕子,使我在勞累的旅途上想起臺灣南部的家鄉,惟一不同的是,臺灣的河沒有這么清,天沒有那么藍,陽光也沒有如此明艷。
尼羅河水深到無波,透明泛出微微青色,天干凈得沒有一片云,是那種深深而溫潤的藍,沙洲上的植物肥滿得翠綠欲滴,背景是金色浩瀚的沙漠——這些好景致,當然都是因為黃昏。
如果是中午,陽光當頭,再美的景物也無法欣賞,就像底片曝光過度,無法顯影,再美的景致都是惘(枉)然。
尼羅河是我夢想多年的地方,但第一眼看到尼羅河時,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
一個埃及導游帶領我們從市區往郊外走,先是高聳的大樓、精美的回教寺院、穿梭來往的人群,然后走到墳墓區,導游正在說明埃及人如何注重來生,因此他們的墳墓都不得是一個家族聚在一起,蓋得像院落,那孤獨坐在墓區的,是富有人家請來看守墳墓以被盜的人。
走著走著,指向眼前一條開闊的河流,不經意地說:“這是尼羅河!”
“尼羅河!”我驚嘆起來,頗為眼前這一條臟黑的河流是尼羅河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埃及人知道我們的意思,他苦笑著說:“這一定不是你們想像的尼羅河,但有那一條流經都市的河是干凈的呢?”我們笑起來,在腦中尋思所有經過都市的河流,確實在記憶中不曾有一條是干凈的,尼尼羅河自然不能例外。
就像埃及人所說,尼羅河從發源地維多利亞安尼撒湖開始向北流,一開始全是潔凈的,到了開羅三角洲以后混沌一片,是全長四千英里的尼羅河最臟的一段。
他說:“都市,是任何自然的敵人,在都市里,山水花木都不得不能干凈,人自然也不能干凈了。”我頗為這滿臉胡茬的埃及人說出如此的智慧語而感嘆,到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穆罕默德和所有的埃及人一樣,對尼羅河懷有一種深刻的感恩。
說起尼羅河的重要,他說他活了三十歲了,還沒有看過下雨的景象,埃及不知多少年才能下一次雨,至少已經三十年沒有下過了。
長久的缺乏雨水,埃及人卻能一代一代地活下去,那因為有尼羅河;數千年來,尼羅河不但是埃及人的生命之泉,也是埃及文明沿承發展的神經,所以它雖然污染嚴重,埃及人仍然像神一樣敬重著它。
但是對萬里迢迢趕來的我們,污穢的尼羅河仍然讓我們感到痛心,它不再是流經沙漠的碧澄之水,而與沙漠同色,甚至比沙漠更幽暗了。
站在橋上,看兩邊的尼羅河,真難以想像,它在百年、千年,甚至萬年以前是什么顏色,它像一支長針刺破了我們遠方的夢想。
想想四千萬人口的埃及,有一千四百多萬聚集在開羅,似乎也就沒有希望能干凈了。
我不愿相信在開羅所見的是真正的尼羅河。
幸好,我們的行程開始往南方移動,先是離開開羅到基沙,看到一大片玉米田和橄欖樹如何接受了尼羅河的灌溉,長出累累的果實,然后到了埃及最古老的都城孟菲斯。
這里離開羅已遠,大麥茂盛地生長,沿尼羅河岸還墨綠色的西瓜田,已經是農業地區了;婦人們緩緩滑下河岸斜坡,從河邊汲水到陶罐子里,頂在頭上,輕步走過街市;驢子轉動水車,把河水打進田里,小孩洮著身子成群跳進河中戲水,河岸水淺處也能見到碧綠的水草了。
尼羅河是世界上惟一北流出海的河流,我們往南方行走正是溯河而上,慢慢逆尋它清澈的流跡。
從開羅搭埃及航空公司飛往路克索和帝王谷的空中,我特別留心觀察這世界最長的一條河流。
俯瞰尼羅河如一條藍色的襟帶,從無邊的沙漠穿越而過,埃及的空中無云,飛機越高飛,越能感受到尼羅河的綿延無盡,仿佛能看到公元前三千年在尼羅河航行的船只,正運著巨大無比的石塊,要向北去建造法老王的金字塔。
真正體會尼羅河之美是在路克索的黃昏。
在這個只有七萬人的小城,依靠過活的方式是農業和觀光,還有極少數人從事尼羅河的魚撈,及小交易的商業,所以尼羅河幾乎是未被污染的。
它兩岸的植物也都長得格外青蔥,草地是不用說了,滿樹繁紅的鳳凰花,白色與粉紅色的夾竹桃,,高大如塔的樟樹,擎天而舉的檳榔……在路克索的三天,天天有說不出的驚喜,因為想像不到的植物竟都在這里看到。
第二天發現了扁柏、武竹、天人菊、向日葵、蘆薈、九重葛、變葉木、木麻黃,就像走在臺灣的鄉間小鎮,第三天看到了一片稻米田、一片棉花田,還看到令人不敢相信埃及會有的蓮花。
尼羅河的富庶不必再看河水了,只看植物的生長情況就能深切知道。
最好當然還是天藍無云,落日深紅的黃昏,雖說尼羅河溫度較沙漠涼爽,到底還是非洲的太陽不能承受,本生本長的埃及人也吃不消他們的太陽,所以埃及眾神里,太陽神最發達。
他們午后吃過飯,紛紛躺在草地上午睡,抽悶煙、聊天,馬、驢子、駱駝也躲在樹下,等太陽西斜,要到下午三點以后才慢慢地有人慵懶地上工,路邊那賣埃及茶的老人也怨天熱,自己倒杯茶在涼棚里喝起來了。
只有到黃昏來臨前,小鎮才從燠熱的昏睡中醒轉,才熱鬧起來。
懶散的埃及人看見日頭要落進平沙,,早就收工了,在埃及工作時間之短頗令人吃驚。
那里,當然是沒有冷氣的,整個路克索,只有臨著尼羅河的三家旅館有冷氣的設備,只是不準本地人進入納涼,不知道為了什么。
我說路克索的黃昏美,不僅限于景色。
路克索小城中心有一個夜市,黃昏才開放,夜市里賣有許多埃及特產,還有提著手工藝品穿梭販賣的人。
埃及人是全世界最會討價還價的人,與美金幾乎等值的埃及幣,如果他開價一百元,可能五元就能買到,因此不管開價多少,總是從一元開始出價;平常慵懶的動埃及人,討起價來聲音奇大,語言也模糊不清,如果一家小店中有三個客人就仿佛一個市集一般,千軍萬馬的情況可以想見。
夜市里也有很高級的店,賣歐洲進口的用品,從最好的到最壞的,惟一沒有的是吃的東西。
一個攤販告訴我們:“要吃東西,到尼羅河畔。”
沿著尼羅河畔,路克索有許多小吃店,一半架在河上,一半搭在草坪上,用的是竹子和稻草。
許是省電的關系,小吃店一律點蠟燭,進來一位客人點一支蠟燭,到處燭光搖曳。
臨河的窗子是用竹子往外撐,河面上的風微微吹送,河上還有月光與星光,襯著屋里的燭光,河面顯得格外的光明。
對埃及食物我們毫無概念,只叫了一客典型的地方食物,主菜當然是聞名于世界的尼羅河魚了。
在河畔燭光的晚餐中不能無酒,又點了一瓶土制的埃及啤酒。
先上來的是啤酒,金赤色,喝在口中有點剌舌,是地道尼羅河水釀造的,小吃店的服務生說。
接著,送上黃瓜與大餅,削片的黃瓜爽脆可口,大餅是粗麥做成的,硬得像窩窩頭,難以下咽。
主菜里有一小撮大米、一小撮黃豆,與半條尼羅河魚同熬,味道甚是奇特。
尼羅河魚值得一記,形狀與臺灣的尼羅河紅魚一般,卻比臺灣的大三倍,也不是紅的,是褐色,肉質極粗,味同橡皮,我們總算領教了地道的埃及菜。
第二天并且付出了巨大代價,上吐下瀉,腹痛如絞,我們的導游說這是“尼羅河肚子痛”,是大部分觀光客都會遇到的,他說:“尼羅河水就是這么奇怪,埃及人吃了無礙,外地人一吃就鬧肚子。”他并且警告我們不要下尼羅河玩水,因為里面菌類豐富,外地人連洗手都可能敏感。
雖然尼羅河的晚餐是付出代價的,但我還是喜歡那樣的晚餐,尤其是夜漸漸深沉,能聽聞河水的輕輕流動聲,看燭光與月光映照,星子一顆顆明亮的倒影,就像突然從天空落到水上,無聲而清明。
埃及古文明數千年就像河水流過長夜,那閃亮的星子則是永垂的古跡,能聽到法老王輕輕的咳聲。
離開路克索一小時車程的帝王谷,也在尼羅河旁,是歷代埃及君王的陵墓之地,景觀卻與路克索絕然不同。
路克索到處是綠色植物,漾滿生機,帝王谷則是巨石與沙漠的天下,一株草都難以生長;偶爾路過幾個小村,居屋窄小,人民生活貧困,車子剛一停,大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就圍在窗口向人乞討,隨便給孩子一顆糖,就可能造成孩子打成一團,看起來讓人傷心。
導游告訴我們,除了城市比較繁榮外,埃及大部分土地上都是這樣貧苦的人民,雖然他們也依靠尼羅河維生,可是沙漠大部分土地無法耕種,耕地極少,生活甚為不易。
當我們看到帝王谷里那豪華的,鋪滿金銀寶石,四周全是彩色斑斕的壁畫時,我不僅想起就在谷地四周窮得無鞋可穿的孩子。
為什么埃及會有那么偉大的文明,而如今的埃及人卻連三餐都不濟,更不用說文明了。
為什么同樣飲著尼羅河有水,開羅的富豪吃飯時還邊看肚皮舞,而南方的村落里竟吃不到一顆糖?在卡拉卡大神廟后的尼羅河邊我幾乎明白了這個道理,此岸是沙,隔幾十米才長出一叢草,而彼岸是正在結穗的廣大稻田——這是尼羅河自己也無法決定的事吧!
埃及人普遍地相信命運,相信輪回,相信有一個來生的期待,與尼羅河兩岸景觀的不同大概也有莫大的關系。
貧困的埃及人相信來生,是希望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法老王相信來生,則希望來世還是個王——導游告訴我說:“以前,許多埃及人都是不知有大海的,以為尼羅河是無窮流去,沒有盡頭,甚至流到來生。”從這里,大約能看到尼羅河不僅是埃及人命運的象征,也是他們對無盡生命的希望。
路克索還是尼羅河豪華游輪的停靠大站(這種游輪因在電影《尼羅河上謀殺案》上出現而舉世知名),聽說要乘坐游輪,從開羅一路往上游,到亞斯文時幾乎能看遍埃及古跡,我們無緣搭乘,只好搭阿爾及利亞航空公司飛機沿河而下,一路到亞斯文——這個以世界第一大水壩聞名于世的地方。
我們居住在亞斯文的象島上,聽說島上以前產象群,不知何時已絕種了。
全島只蓋一家“奧比羅飯店”,四周則是飯店的庭院和草坪,尼羅河到此處分岔,象島是最富庶的一塊綠洲。
“奧比羅飯店”有自備和輪船作為與對岸亞斯文大城的交通工具,還有帆船供人乘坐,住在象島綠洲才更深刻感覺尼羅河的魅力。
河水像兩只溫柔的手臂環抱著小島,四周全是澄明呈碧綠色的尼羅河水,由于有綠洲,河水流速更緩,仿佛大湖。
遠望尼羅河的來勢,真是河水滔滔,有無窮之相;亞斯文的尼羅河又比路克索要美,因為它更巨大,更清潔,魚產也更豐。
要說亞斯文的尼羅河段魚產豐富,不必看那兩人一組的舟子在河面上撒網捕魚,光看河岸邊的白色水鳥就能知悉。
水鳥群居在沙洲上密密麻麻竟是沒有絲毫空隙,輪船駛過則全數飛起,咻咻相應,那里每一只水鳥是一個音符響起,千萬個音符隨風響起,尤其是清晨和黃昏,水鳥就跟隨著輪船駛過的波動水漣,尋找浮出水面的游魚,滿天翱翔的水鳥,景觀甚是壯麗。
舟子說,尼羅河流過肯亞、烏干達、伊索匹亞、蘇丹、埃及,而亞斯文是最美的。
我們我們問他為何知悉,他說他從小就長在尼羅河畔,曾溯河駛船而上,幾乎看遍了一條尼羅河,也曾順流到過開羅,并且同意開羅那一段是尼羅河最糟的一段。
亞斯文有許多駕駛帆船的青年,他們長得黝黑瘦小,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只要花五元埃及幣就可以雇一條帆船放帆湖上。
我們幾天的黃昏幾乎全是在帆船上度過。
什么事都不做,只看山光水色。
放帆的青年都是熱情喜愛歌唱的,他們一路唱著當地節奏輕快簡單動人的民謠,而在尼羅河上放船、歌唱,就是他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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