垢
葉傾城
她說:“請離開,請。”
她不年輕了,她也承認這漸衰,但從某一個角度,她仍是清如水、明如鏡、永遠的大二女生,愛情觀是林道靜、《小街》,初戀是羞澀的拉手,一個吻可以讓她傾心相許。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結過婚,這婚姻只維系了三個月。
關于男女之歡,她知道得很少很少,她也不屑。
她工作,她閱讀,她旅游,她參加驢友們的聚會,她的笑聲比誰都開朗。
但……她向誰說起她的夢?沒有夢的輪廓,只是一片昏沉,她仿佛被人緊緊按在床上,動彈不得,身體一陣酥顫又一陣軟麻。
還有午夜之后,越來越多的陌生男子來加她QQ:“視頻聊天嗎”“貧寒大學生兼職做鴨,干凈衛生,嚴守客戶秘密”“想看帥哥嗎”……她拒絕,她拒絕,但她的鼠標忽然一滑,通過了。
這男子如同任何一個**成員,都有一套自圓其說的歪理邪說。
他竟是很溫柔的,溫柔也是咒語的一部分,屏幕上的文字漸漸化作聲音……她一驚,才發現竟與他通了三個小時電話,手機已經燒得滾燙。
她覺得她不能再上QQ了,她暗暗想這是有毒的,一天她都頭痛欲裂,她以為她的決心,既轟轟烈烈又清貞。
結果她又開了QQ,右手一個個鍵入密碼,她想不能夠,真的不能夠,她的左手她的身體,都仿佛癱瘓了,無力阻止。
定了約會她又推了好幾次,腦子老是報紙上的新聞標題:某女子見網友被奸殺、某男子見網友被茶托暴打。
聽出男子口氣里的不耐煩,她竟是訥訥的“……酒店不安全。
”男子說:“那不如在你那里?”一定是鬼迷了心竅,她答應了。
一切都像夢,她覺得這都是夢境,他卻在樓下按門鈴,進來的是一個黑壯的男子——他不是說自己“英俊高大”嗎?沒說兩句話,男子就脫了衣服,她眼睛慌得沒地方擱,掃過去像黑茄子上面掛了霜,霜?很像是頭皮屑,有不潔的暗示。
她終于問:“是什么?”
男人答得理直氣壯:“……垢。”
什么樣的小說,純真無邪的、香艷風流的甚至活生生的黃色小說——她曾經懷著厭惡也有好奇地閱讀,身體有所呼應——都沒有提過這樣的污垢。
關于一夜情最丑陋的一面,以這樣具象化的方式展現。
她驚懼地后退,輕輕捫心,觸到因為年紀而微墮的乳,剎那間她知道她別無選擇,要么潔身自好,要么投身于這污垢、骯臟的關系。
而只要她觸及,那么從此之后,資生堂的沐浴露、雅漾的深度清潔液……直到光子嫩膚,都不能消除她沾了一手的垢。
她就這樣被弄臟,直到永遠。
她只說:“請離開,請。
”如果這是艷遇,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怕的。
這一刻,她決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將獨自走過。
只因為,別無選擇。
那一夜,
我們生死相依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走過白雪覆蓋的大操場,
覺得寒徹肺腑。
我問陳初:“你的心像一塊切開的蛋糕,一塊給學業,一塊給足球,一塊給社會工作,一塊給那些隨時準備叫你為他兩肋插刀的朋友,給我的,有多少呢?”
陳初簡潔明了地回答我:“我的心不是蛋糕。”
與陳初的戀情,始于大二的秋天,在電影院看《聞香識女人》。
他們大隊人馬,我卻形只影單,坐在最后一排。
他頻頻回頭,招呼我過去坐,我只是微微一笑。
過半場,突然覺得有人碰我,我回頭一看,是陳初,他遞過一罐飲料,懷里還抱著好幾罐,我下意識地接過,他對我笑一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散場,經過我身邊,他停一停:“一起走吧。
”我不為所動:“我還有點事。
”他仿佛想說什么,但人潮如涌,他站不住腳,很快就走過去了。
人都走光了,我才起身。
從燈火闌珊的大路轉入漆黑的小徑,我遲疑了一下,正準備硬著頭皮走進去,聽見旁邊有個聲音:“別怕,是我。
”是陳初,他淡淡地說:“我剛剛走過,發現著兒路燈壞了,想你一個人走挺危險的。”
在夜色里,看他挺拔的肩,我愣住了。
我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跟他并不熟識,又驕傲地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卻仍然記掛著我的安危。
我不禁怦然心動。
一路走著,我們隨意地聊著電影里的人物,忽然發現,我們的意見竟是驚人的一致,我脫口而出:“真看不出,我還一直以為. . . . . .”驀地一頓。
他若無其事地接口:“你還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嘩眾取寵,頭腦簡單,只知道踢足球的笨蛋。
”我隨即道:“彼此彼此了。
你還不是一直以為,我是一個自命清高,裝腔作勢只會死讀書的家伙。”
我們相視大笑。
在夜里,他的黑黝黝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我的臉慢慢燒了起來。
此后,他會在上大課時給我占好座位;會在考試前夕用三分之二的時間來幫我復習;會在我胃口不好的時候,騎車飛快地買來我喜歡的牛肉面;我對他說的每一個小小的請求,他都記得。
那年的圣誕夜,同學們起哄著問我們是不是在談朋友,我面紅耳赤,而他從容地環住我的肩,大聲道:“是。”
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我好福氣,而我是在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有福也有氣。
寒假過后,回到學校,就是情人節了。
這所北方城市正大雪紛飛。
每天走在雪里,都在想為陳初選一件心愛的禮物,陳初卻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他有幾個朋友想和我們一起過情人節。
“什么?”我懷疑我聽錯了,“情人節哎,他們跟我們一起過?”
陳初笑得很尷尬:“他們有些剛跟女友分手,有些一直沒有朋友,這種日子特別寂寞,我想把我們的快樂分給他們一點,你覺得怎么樣?再說,我已經答應了。”
結果那天來了七個男孩,八個女孩,醉倒了兩個,而且酒終人散時,問誰愿意送一個住得最遠的女生,竟沒人回答。
最后陳初嘆口氣:“還是我送吧。
葉青,你一個人走,行吧?”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走過白雪覆蓋的大操場,覺得寒徹肺腑。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人節,卻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度過的,而最后,我的情人卻送別的女孩回家。
陳初的熱心腸和好脾氣,曾是最讓我動心的,然而此刻,我卻突然發現同樣的原因使我深深地悲傷。
我和陳初的疏遠便是從那天開始的吧。
一天又一天,當我與他的約會內容變成替失戀的小女孩出謀劃策,當他因為要復習功課沒有時間陪我去逛商場,當他傾盡生活費為同學捐款而無法為我買一朵玫瑰. . . . .我的疑問像青藤一樣暗暗滋長:在他的生命中,我到底占什么樣的位置?
陳初顯然也察覺了。
不久,是我二十歲生日,我們相約再去看一遍《聞香識女人》,并好好地談一談。
還沒有走出房門,就聽見人聲喧嘩。
是一個感情上受到挫折的男孩,正在猛敲女友的房門,求她出來。
那段日子,保定周圍地震了幾次,雖然震級很小,卻鬧得人心惶惶。
那男孩就一直叫著:“地震來了,大家一起死,可是你讓我死也死個明白!”
陳初低聲問我:“我過去看一下好嗎?”他和另外幾個人拉住了男孩,連勸帶說地把他向樓梯拉去。
在樓梯口,他向我投來抱歉的眼光。
而我,其實真的沒有生氣,我了解陳初就好像了解我自己。
像他這樣的男人,或者天生就是應該當大哥的,保護人,幫助人,在保護和幫助中得到快樂;可是我,卻希望我愛的那個人只愛我自己。
隔了很久,陳初才回來,笑笑說:“哎,現在我們走吧。
”我聽見自己喑啞的聲音:“我不想去了,”我低下頭,“我知道你不是不在乎我,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歡我。
可是,你的生命中,總有更重要的事,更親愛的人,已經沒有空間來容納我。
”我輕輕地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所有的表情都從陳初臉上滑落,他面白如紙,卻一言不發。
當我抽身離去,他沒有阻擋。
只是,沿著長長的小路,我覺得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背后追著,火一樣燙,傷口一樣疼。
我,沒有回頭。
子夜,我才朦朧睡去,忽然一聲吶喊驚醒了寂靜的夜:“地震了——”
起初的瞬間是奇異的寂靜,突然間,雜沓的腳步聲,哭喊聲,狂叫聲,混雜在一起,像海潮一般洶涌撲來。
我呆坐在床上,半晌沒明白發生了什么,忽然間赤著腳就往外沖。
所有的人都沖出了房門,在漆黑的樓道里,大家推擠著,掙扎著,尖叫著,陳年的地板在我們腳下搖晃著,好像整幢樓都搖搖欲墜。
樓門口擠了不知道多少層人,每個人都拼命地向外擠,但是鐵門是關著的!擠在最前面的人用力搖撼著鐵門:“開門哪!開門哪!”沒有人來開門,而人群還在不斷地涌上來。
這一處彈丸之地,剎那間一片凄慘的景象。
這是門外已經滿是人,大聲喊著:“窗子!”我沖進一間寢室,但是窗子上有鐵柵!我聽見陳初在喊:“葉青!葉青!”我大叫:“我在這里!”他跑過來,雙手用力扳住鐵條,使盡全身力氣向兩邊拉,而鐵條只微微彎一點。
他又揀起一塊磚頭,可是只砸了一下,磚頭就斷開了。
忽然有人驚叫:“樓要塌下來了!”“呼啦”一下窗外的人群紛紛向后面退去,我拍著窗柵撕心裂肺地叫:“陳初,你快走!你走——”陳初瞪著窗子,兩眼發紅,眼里有種我從未見過的痛楚與絕望。
突然,他撲上來,手臂從柵欄里伸出來,用力環住我。
我驚呆了。
隔著柵欄,隔著生死我們緊緊相擁。
這一夜才明白原來愛情,就是不僅愿意和那個深愛的人一起生,也愿意和他一起死。
那樓沒有塌。
那天晚上根本就沒有地震。
那夜,在大操場上,陳初一直用力地摟住我,他的手指箍痛了我的背,而我緊緊地伏在他懷里,聽見他的心在胸中跳動。
我輕輕地問他:“你的心,究竟是什么?”
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回答我:“我想,是一棵樹吧,春天有花,夏天有樹,秋天有果,四季都有不同的美麗,每一個瞬間都可以為他人奉獻些什么,而你,你是一棵長頭發的樹,我是一棵短頭發的樹。
各自都有各自的方向。
可是,在地下,根須是緊緊交纏的,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