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1943年10月15日—),全名穆倫·席連勃,當代畫家、詩人、散文家。
1963年,席慕蓉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畢業,1966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完成進修,獲得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等多項獎項。
著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五十余種,《七里香》、《無怨的青春》、《一棵開花的樹》等詩篇膾炙人口,成為經典。
席慕容的作品多寫愛情、人生、鄉愁,寫得極美,淡雅剔透,抒情靈動,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長歷程 。
《給我一個島》
你知道嗎?在那個夏天的海洋上,我多希望能夠象她一樣,擁有一個小小的島。
她的島實在很小,小到每一個住在島上的居民都不能不相識,不能不相知。
船本來已經離開碼頭,已經準備駛往另一個更大的島去了,但是,忽然之間,船頭換了方向,又朝小島駛了回去。
我問她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嗎?
她微微一笑,指著把舵的少年說:
"不是啦,是他的哥哥有事找他。"
碼頭上并沒有什么人,只看見遠遠的山路上,有輛摩托車正在往這邊駛來。
天很藍,海很安靜,我們也都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等待著,等待著那越來越近的馬達的聲音。
果然,是少年的哥哥要他去馬公帶一些修船的零件回來,樣品從碼頭上那只粗壯黝黑的手臂中拋出,輕緩而又準確的,被船上另一只同樣粗壯黝黑的手臂接住了。
沒聽到有人說謝謝,也沒聽到什么人說再見。
只有船上的少年微微向岸上揮一下手,船就離開了。
回頭望過去,小島靜靜地躺在湛藍的海上,在幾叢毗鄰的房屋之間,孩子們正在游戲追逐,用砳硓石砌成的屋墻聽說可以支持一千年,灰色的石塊在陽光下有一種令人覺得踏實和安穩的色澤。
再延伸過來,在島的這一邊,是連綿著的又細又白又溫暖的沙灘,長長的一直伸到海里。
天氣很晴朗,海水因而幾乎是透明的,從船邊望下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海底的珊瑚礁。
我問她:
"這是你的家鄉嗎?"
"是我先生的,他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
她的回答里有著一種不自覺的歡喜與自豪,讓我不得不羨慕起她來。
船在海上慢慢地走著,在廣闊的海洋上,船是多么自由啊!從小到大,一直喜歡坐船,喜歡那一種乘風破浪的歡暢,不論在那里,往前走的船永遠能給我一種歡樂和自由的感覺。
但是,我現在才明白,所有的歡樂和自由都必須要有一個據點,要有一個島在心里,在揚帆出發的時候,知道自己隨時可以回來,那樣的旅程才會有真正的快樂。
原來,自由的后面也要有一種不變的依戀,才能成為真正的自由。
我多希望,也能夠有一個小小的島,在這個島上,有我熟悉的朋友,有我親愛的家人。
我多希望,也能夠有一個島,在不變的海洋上等待著我。
不管我會在旅途上遭逢到什么樣的挫折,不管我會在多么遙遠的地方停留下來,不管我會在他鄉停留多久,半生甚至一生!只要我心里知道,在不變的海洋上有一個不變的島在等待著我,那么,這人世間一切的顛沛與艱難都是可以忍受并且可以克服的了。
你說,我的希望和要求算不算過分呢?
《悠長的等待》
一個女性藝術工作者的領悟
我今天才能明白。
真的,要到今天,我才能知道,很多事情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只有等時間來證明,很多很多事情只有在回頭看的時候才能夠得到澄清。
所以。
在事情發生的當時,要生氣或者要爭辯似乎都沒有什么用處,家們唯一能做的事情應該就只是安靜地等待,等待時光和歲月把所有的證據拿出來。
可是,在二十年前,在我的大學畢業美展上,我卻不知道要怎樣來回答阿雄說的話。
阿雄和我們同屆,他雖然不是藝術系的,但卻因為和藝術系男生同一個寢室的緣故,和我們這一班男女同學走得很近,我們系上的活動他也常來參加。
那天,他來看我們的畢業美展,站在走廊接待簽名的桌前,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對我們這些女生說:
"其實,你們這些女主根本就是來搗亂的。
占了人家男生入學的名額、上課的名額、到今天,又來拼死拼活占了人家得獎的名額;實在沒道理!"
我們三四個女孩子坐在桌子的后面,原來是微笑著招呼他簽名,可是他根本不理會我們遞過去的筆,仍然大聲地對我們說:
"我問你們!你們知不知道?這些第一名第二名的資歷對將來要繼續干這行的男生有多大用處?你們是來搗什么亂?你們這些女生現在拼成這樣到底是要干什么?到最后一個個一出校門就嫁人生孩子去了,這些獎要捧回去當嫁妝嗎?有什么用?"
我開始生氣了,把筆一摔,站起來回答他:
"為什么沒有用?假如我們以后一直畫下去的話當然就有用!你們男生將來還不是會結婚會有家累也會有入改行?"
阿雄面對著我,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用更大的聲音對著旁邊的同學說:
"好笑啊好笑!整個美術史上就沒出過幾個象樣的女畫家,她還不明白嗎?她還能這樣天真嗎?"
二十年前的我是很天真,所以才會在那天和阿雄吵得面紅耳赤。
那個時候的我實在并不能明白,原來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單獨或者仍然發生的,所有單一的現象后面都有那潛伏著的來龍去脈。
我所處的時代,其實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女性可以完整地發揮她們能力的時代。
不管是在東方或者在西方,從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女性在受教育的機會上幾乎可以說已經和男性完全平等了。
因此,一個女性可以在正常的情況下得到和男性完全相同的求知機會,如果她能夠善自把握,那么,她所表現出來的成績應該可以和她所放進去的努力成正比。
但是,整個的社會卻還沒有準備好。
這個千年來一直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卻還沒有準備好,所以才會有人認為是家庭電氣化的結果促成了職業婦女的出現,或者因為副刊興旺才會造成女作家的出頭,這單種種似是而非的荒謬說法在近十幾二十年中間不斷地被傳述著,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似乎暫時滿意了,可是,這實在并不是事實的真相。
事實的真相并不是這樣的。
在我們的上一代以前,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嫁人和去生孩子。
好女孩的一切都是為了準備將來的婚姻,而結了婚以后,好妻子和好母親的傳統定義就是——放棄你自己心里一切的好惡,從今以后,只能以你親人的好惡來決定你一生的方向。
所以,很多婦人就這樣交出了她的一生,并且以為這是唯一的道路。
而其實在這-條路上,我們還有很多的可能、很多的發展和很多的自由,我們的命運,是上一代以前的婦女所無法想像得到的命運。
在這條路上,現代女性所要做的,并不是去和男性爭奪什么,而是去和男性并肩往前走去,一起去觀察、學習、并且努力去改善這個世界。
今天的我,雖然并不是一個特別出色,將來可以走進美術史里的畫家。
但是,只要女性能夠明白自己的命運,也能把握一切的學習機會,能夠知道,除了做女兒、做妻子、做母親之外,我們也可以在幾十年的人生歲月里做我們自己另外還想要做的那個角色。
那么。
我相信,二十年以后,或者再二十年以后,一定會有很多杰出的女性畫家可以走進美術史,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當然,我現在說這里話的時候,也沒辦法拿出任何的證據來。
但是,假如二十年前的阿雄今天遇見我,我就可以微笑地向他說:
"你看,阿雄,二十年了,我還一直在畫畫,所以我并不是要在心和你們男生搗亂的。
我雖然有家累,可是也并沒有改行。
所以你該承認,女生也有權利把畫畫當作一生的事業的。"
因此,證據的提出需要一種悠長的等待。
也需要整個社會的配合,當然,更需要女性本身的自省自覺。
讓我再說一句吧,我們并不是要去爭奪,也不是要去刻意表現,我們只是想在自己這一段生命里做一次我們自己。
我們可以用很多的時間來盡量做好一個女性應該做好的那些角色,就像男性也要做好丈夫與父親的角色一欄。
但是,我們也有權利給自己另外走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我們只是一個獨立的生命。
我們應該有權利在某些時刻里,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生命。
我們應該是可以有這種權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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