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虛臺記
國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于扶風。
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
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
此凌虛之所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于其下。
見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墻外而見其髻也。
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筑臺,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復于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
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于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
計其一時之盛,宏杰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于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于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
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為之記。
【題解】
宋仁宗嘉八年(1063),作者任鳳翔府簽書判官。
太守陳希亮于后圃筑土臺,自名“凌虛臺”,請蘇軾寫了這篇題記。
文章記敘了土臺的修建和命名過程,并引古證今,發為感慨,從人事萬物變化無常的感嘆中,批判了稍有所得便“夸世而自足”的作風,鼓勵人們去探求真正可以永久依靠的東西。
文章寓理深刻,委宛含蓄,讀來耐人尋味。
回復:蘇軾散文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志喜也。
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
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狄,以名其子。
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
為亭于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
是歲之春,雨麥于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
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
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
丁卯大雨,三日乃止。
官吏相與慶于庭,商賈相與歌于市,農夫相與忭于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于是舉酒于亭上,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
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于此亭者,皆雨之賜也。
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
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
吾以名吾亭。
【題解】
蘇軾于嘉佑六年(1061)任鳳翔府簽書判官,第二年修建此亭,恰逢喜降春雨,于是命名為“喜雨亭”。
文章從該亭命名的緣由寫起,記述建亭經過,表達人們久旱逢雨時的喜悅心情,反映了作者儒家重農、重民的仁政思想。
文章句法靈活,筆調活潑,在風趣的對話中輕松含蓄地發表見解,給人以舉重若輕的感覺。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
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
哺糟啜,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飽。
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
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
美惡之辨戰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
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
彼游于物之內,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丑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
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使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茍完之計。
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
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
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
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
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
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于物之外也。
【題解】
蘇軾調任密州知州第二年,修復了一座殘破的樓臺,其弟蘇轍為之起名“超然”。
蘇軾便寫了這篇《超然臺記》,以表明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的思想。
這實際是政治失意后精神苦悶的自我排遣。
蘇軾因不同意王安石變法中某些措施而自請外調,仕途坎坷不平,思想上產生了歸向老莊的傾向。
所謂超然之樂,實際含有政治失意的辛酸。
既不能擺脫官場,又要尋求超然之樂,正是內心世界矛盾的體現。
唯其有這種矛盾更使文章委宛多姿,意味深長。
文章寫景生動,說理透辟,語言清新自然行文如汩汩流泉,體現了蘇文灑脫自如、縱橫不羈的特點。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
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
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
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則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
《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
’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于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
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
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
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鶴飛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
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
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飽。
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題解】
本文作于蘇軾知徐州時,主要描寫與山人游宴之樂,并通過引古證今,歌頌隱逸者的樂趣,寄寓自己政治失意時想往清遠閑放的情懷。
文章寫景精約,卻特征突出;敘事簡明,卻清晰有致;引用典故能切中當今;用活潑的對答歌詠方式抒情達意,顯得輕松自由,讀來饒有興味。
宋代隱者張師厚,字天驥,隱居徐州云龍山,自號云龍山人。
曾于東山建亭,因自馴二鶴出入山中經過此亭,故名“放鶴亭”。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
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
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
晚乃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
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
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
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
鵲起于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
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
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
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
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
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
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倘見之歟?
【題解】
蘇軾作鳳翔簽判時曾與陳慥交游。
其時陳慥任俠好酒,豪氣滿懷。
十九年后蘇軾貶官黃州團練副使,途中相遇陳慥卻變成了隱士。
蘇軾感于人世變遷而為他作傳,謂其棄富貴而隱居于深山幽谷為“有自得”。
文章刻畫人物筆墨精約而生動傳神。
寥寥數筆便把方山子青年時的豪氣與隱者之風描繪得栩栩如生。
所以李剛己說:“此篇跌宕有奇氣。”
風翔知府陳希亮之子陳慥(字季常),號方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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