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登泰山
作者:李健吾
李健吾(1906—1982),山西運城人,戲劇家、文學翻譯家。
著有散文集《意大利游簡》、《希伯先生》等。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就覺得過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一筆債似的。
杜甫的愿望:“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也一樣有,惜乎來去匆匆,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
天是灰的,心是沉的。
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人齊了,雨卻越下越大。
等天晴嗎?想著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悶。
盼到十一點半鐘,天色轉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帶動年輕人,挎起背包,興致勃勃,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我們辨識不清,只見灰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
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
我們才過岱宗坊,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
七股大水,從水庫的橋孔躍出,仿佛七幅閃光黃錦,直鋪下去,碰著嶙嶙的亂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脫線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
這里叫作虬在灣:據說虬早已被呂洞賓渡上天了,可是望過去,跳擲翻騰,像又回到了故居。
我們繞過虎山,站到壩橋上,一邊是平靜的湖水,迎著斜風細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邊卻喑惡叱咤,似有千軍萬馬,躲在綺麗的黃錦底下。
黃錦是方便的比喻,其實是一幅細紗,護著一幅沒有經緯的精致圖案,透明的白紗輕輕壓著透明的米黃花紋。
——也許只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來了,我們拐進王母廟后的七真祠。
這里供奉著七尊塑像,正面當中是呂洞賓,兩旁是他的朋友李鐵拐和何仙姑,東西兩側是他的四個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
呂洞賓和他的兩位朋友倒也罷了,站在龕里的兩個小童和柳樹精對面的老人,實在是少見的傳神之作。
一般廟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誕,造型偶爾美的,又不像中國人,跟不上這位老人這樣逼真、親切。
無名的雕塑家對年齡和面貌的差異有很深的認識,形象才會這樣栩栩如生。
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
我們來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連穿過三座石坊:一天門、孔子登臨處和天階。
水聲落在我們后面,雄偉的紅門把山擋住。
走出長門洞,豁然開朗,山又到了我們跟前。
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進虎山水庫的中溪陪我們,一直陪到二天門。
懸崖,石縫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斜坡,流進山澗,涓涓的水聲變成訇訇的雷鳴。
有時候風過云開,在底下望見南天門,影影綽綽,聳立山頭,好像并不很遠;緊十八盤仿佛一條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峽當中;更多的時候,烏云四合,層巒疊嶂都成了水墨山水。
過中溪水淺的地方,走不太遠,就是有名的經石峪,一片大水漫過一畝大小的一個大石坪,光光的石頭刻著一部《金剛經》,字有斗來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讓水磨平了。
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脫下來,涼快涼快。
說巧也巧,我們正好走進一座柏樹林,陰森森的,亮了的天又變黑了,好像黃昏提前到了人間,汗不但下去,還覺得身子發冷,無怪乎人把這里叫作柏洞。
我們抖擻精神,一氣走過壺天閣,登上黃峴嶺,發現沙石全是赤黃顏色,明白中溪的水為什么黃了。
靠住二天門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驕傲,又是擔心。
驕傲我已經走了一半的山路,擔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
云薄了,霧又上來。
我們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
困難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輕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輕了一樣,有說有笑,跟在他們后頭。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從下坡路轉到上坡路,山勢陡峭,上升的坡度越來越大。
路一直是寬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測的山溝邊,明明有水流,卻聽不見水聲。
仰起頭來朝西望,半空掛著一條兩尺來寬的白帶子,隨風擺動,想湊近了看,隔著遼闊的山溝,走不過去。
我們正在贊不絕口,發現已經來到一座石橋跟前,自己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細雨打濕了渾身上下。
原來我們遇到另一類型的飛瀑,緊貼橋后,我們不提防,幾乎和它撞個正著。
水面有兩三丈寬,離地不高,發出一瀉千里的龍虎聲威,打著橋下奇形怪狀的石頭,口沫噴的老遠。
從這時候起,山澗又從左側轉到右側,水聲淙淙,跟我們跟到南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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