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
程 維
端午是詩人節。
恐怕忙著吃粽子、吃茶蛋的人們已經忘記了這一點。
在輕松與祥和中忘記了這是大詩人屈原的祭日。
1
也許當農歷五月初五這一天被納入法定節假的休息日時,我們完全有美好輕松的理由來享受這一天,在茶蛋與粽葉的香氣中帶著感恩和微笑端起酒杯,在時尚與光怪陸離中徜徉于繁華的都市之河——幸福的人們,由此上溯兩千二百八十六年,初夏的風在菖蒲上逡巡,涼雨夾帶楚宮冷然的光焰在江岸上疾行,而深懷國之大憂的詩人屈原,卻走在雨的前頭,身系大石,自沉于汩羅江中。
他的憂患比石頭更沉重,他的身體在入水的那一刻就化為了波浪。
善良的人們劃舟而來,在汩羅江最悲傷的那一段河流里打撈著詩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表情由悲戚焦慮而轉為徹底的絕望。
詩人死了,好心的人們,甚至沒有在江里撈到他的尸身。
為了使魚蝦不驚擾詩人的亡魂,人們將蛋和粽葉包裹的米飯投入江中,年復一年,每至詩人的祭日,都要在江上劃龍舟打撈他的靈魂。
這兩千多年不變的行為看似一場漫長的徒勞,其結果好像是僅僅成就了一個儀式——賽龍舟,以及民間的兩道傳統吃食——茶蛋和粽子,然而,詩人何在?兩千多年來忙碌的人們難道從水里真的什么也沒撈起來嗎?
不!回答顯然是否定的。
我以為在世人打撈詩人的第一時間里,已然撈起了最為寶貴的東西——我們民族的詩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正是那種蹈血光而上九死不悔的求索精神成就了完整的屈原,人們撈起來的便是他永遠不會沉淪的詩篇。
于是,自《詩經》以降,從屈原瑰麗的《九歌》、憂憤的《離騷》到不屈的《天問》,中國的詩歌有了優美而深沉的源流。
千百年來詩人的肉身即使沉淪,他們的靈魂仍然像水中永遠不會閉上眼睛的魚一樣清醒著、大睜著,凝視蒼生的眸,投注著憂戚與大愛。
2
端午節是一個大愛的節日,也許它的內涵是沉重的,遠不似西方的情人節、愚人節那么輕松、好玩,但其正因為有著愛國愛民的大愛的內涵,而使它的分量更重于和高于那些節日。
作為詩人,我熱愛這個節日,我敬畏這個節日,我為中國的這個傳統節日而驕傲,多少年來這個節日一直在為中國的詩人和知識分子的精神輸血,在鑄造我們的文化人格,在強化我們的正直靈魂。
每年的端午節都是給我的靈魂施洗的日子,我滿懷感恩之情度過這個節日。
今年的端午節是在汶川大地震之后如此不尋常的時刻到來的,我們心向汶川那片災難深重的土地,屈原的臉在我的想象中滿懷憂戚,這個時候,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屈原的表情。
我從步行街、辦公室、菜市場、報亭、公交車、超市、甚至廁所和證券中心遇到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找到了屈原。
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屈原,我在國家領導人中看到了屈原,我在軍人中看到了屈原,我在農民工中看到了屈原,我在世界冠軍和菜販子中看到了屈原,我在鄉鎮學校老師中看到了屈原,我在商人和下崗工人中看到了屈原,我在老人和孩子中看到了屈原,我在娛樂界大腕和住宅區保潔員中看到了屈原,他們無一不心懷大愛,憂國憂民。
在這樣一個日子,在端午節到來之時,我們知道屈原還活著,他沒有被汩羅江的水淹死,汨羅江的水淹不死他!他沒有被汶川的廢墟所壓垮,我看見他一次次從猙獰鋼筋水泥中滿是塵土和血污地爬出來,獲得一回又一回再生!我看見滿身傷痕的屈原在向一個年輕的母親叫著:媽媽!然而那個母親弓著身子,用她生命的最后一個造型為他擋住了倒塌的墻壁,并用那個姿態寫下了讓我們永遠感動的句子——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下去,一定要記住,媽媽愛你!
3
活著,端午節是詩人不死、屈原復活的日子。
我可以在這個時候寫下優美的散文和詩篇,但是此時此刻,屈原告訴我,優美是不夠的,幸福祥和中要想想那些身在苦難中的人們,把自己的幸福分一半給他,把祥和變為祝福送給他們。
今天,屈原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人文精神。
記得兩年前和余光中在一起談詩,老先生有著學者的嚴謹和詩人的想象,他用其自帶的鋼筆,認認真真一筆一畫地寫下一幅字送我,寫的居然是“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
我心有所感,知道老先生是愛并推崇屈原的,曾寫過數首有關屈原的詩。
他寫下的這幅字是提醒我們不要忘了傳統,盡管我們用的不再是古老的毛筆,而是現代的鋼筆,但縱使鋼筆,其藍色血液的上游仍是汩羅,仍是大詩人屈原用愛和憂患的淚水形成的人文淵流。
我們提筆,就是在接受和施行一種干凈的洗禮。
端午節告訴世界,我們這個民族是個熱愛詩人的民族,而每一個中國詩人提起筆時都應該想到——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
(作者系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詩人)
來源:江西日報
轉載請注明出處華閱文章網 » 求散文《藍墨水的上游是汩羅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