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許多年前,有一個在我課堂上聽了一年課的女孩子和我聊天。
她說,曹老師,您知道冬天的晚上,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是干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她告訴我說,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吃完晚飯后洗碗。
她家住在山里,雖然擁有青山綠水,但同時,又有讓她感到心灰意冷的貧窮。
貧窮到什么程度?貧窮到連幾分錢一盒的蛤蜊油都買不起。
她告訴我,她想通過洗碗,在手面上找到一點點油膩的感覺。
這就是個人經驗,這是我們的想象力根本無法到達的地方,而這種個人經驗恰恰是文學所需要的經驗。
這就是財富,而且不在遠方,就在我們自己的腳下。
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都擁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
我出生在江蘇蘇北農村,那里的房子都是依水而建,開門就看到水,那個地方,是我巨大的寫作資源的倉庫。
我的作品里,為什么沒有那些骯臟的意象?
為什么沒有那些骯臟的詞藻?為什么沒有那樣骯臟的境界?我想是與水在冥冥之中的教化有關的。
我承認,我的作品有一種潔癖。
2、父親、北大,北大,父親,于我而言,都恩重如山。
是父親讓我有了進北大的機會。
當時北大到鹽城招生,只有一個圖書館系的名額。
招生的王老師,我要一生感激她,是她從我的檔案中看到我喜歡創作,并已發表作品,立即將我的檔案拿在手中再也不肯撒手。
我到北大圖書館系學了一個多月的圖書分類法,一天學校通知我轉系——轉到中文系學習,理由是我喜歡寫作并能寫作。
喜歡寫作、也能寫作卻與父親有關,從這個意義上說,父親實際上一路上都在罩著我。
是父親讓我交上了到北大讀書深造的好運。
這是我人生的重大轉折。
北大給了我知識,而知識培養了我的眼力,發現從前、發現現在、發現父親的的眼力——這一點太意味深長了。
3、鹽城水鄉到北京大學,是我人生中和父親的第一次告別——一次真正的告別。
我終于要遠去了,甚至可能永遠也不能再回到他生活的地方。
這一點,他也許知道得很清楚。
他當然舍不得我的離去,但內心又充滿喜悅和幸福。
我的離去,無疑也是他所期盼的,他終于看到了他的收獲——上北大,在他看來,是這個家的光彩,是他一生的榮耀。
他不想挽留,也無法挽留,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讓我體面地上路,去遠方。
那時,我家很窮,幾乎一貧如洗,我甚至連一只隨行的箱子都沒有。
那時的世界物質高度匱乏。
他拿出了一塊珍藏了許多年的木材(那塊木材他留著干什么用的,我至今也不清楚,只覺得他好像有一個預感:他的兒子要上路,他的兒子得有只箱子),請木匠給我做了一只漂漂亮亮的箱子。
箱子做成后,是他親自刷的油,刷了好幾遍油。
那箱子裝了我的書本,裝了我的各種物件,也裝了一段永生永世難以忘懷的人生,與我一起離開了父親、家人、村莊和那邊風景獨特的田野。
我是坐輪船離開的。
至今我還記得父親站在岸上送別的樣子,那時已經是秋天了,水上到處飄著落葉。
當時心里很難過。
但我知道,分離,告別——告別無處不在,也不必難過,該難過的只怕是無處告別。
4、父親是一個對我要求十分嚴格的父親,我吃過他的巴掌,甚至吃過他的棍棒。
但我不會像今天的孩子去記仇,因為那時候的輿論沒有教會我們去記仇,而是恰恰相反。
如今回頭檢點自己,依然會心悅誠服地說:該打,不打完蛋!
是父親將我打到了正道上。
時代不同了,對打的定義早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我的個人感受,無可宣揚。
當然,在父親的教育韜略中,棍棒并非是日常選項,也不是主要選項,只是到了非棍棒不可時,才使用,用一回是一回。
當然,父親根本影響了我人生的,肯定不是棍棒,甚至不是言傳,而是無時不在的身教。
與人為善、扶危濟困、寬容大度、吃苦耐勞、不屈不撓、積極向上。
這一切,也許我并沒有全部做到,但父親教給了我。
也就是在最后一次棍棒之后不久,在我頸部已經存在了好幾個月的腫塊,被城里醫院診斷為不治之癥。
是父親帶我去的醫院。
記得有好幾個醫生十分仔細地摸了我脖子上那個腫塊。
他們的表情都很沉重。
后來,他們笑著讓我到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坐著,單留下了父親。
回家一路,父親對我格外呵護。
到家時,路過鄰居二媽家。
二媽問爸爸:“校長,寶寶的病沒事吧?”我父親是一個很強大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終于崩潰了,他拼命想克制住自己,但最終還是失聲哭泣起來。
我沒有害怕,但我已經知道,我將會有可能告別父親、母親、奶奶、妹妹、老師、同學去另一個世界。
在那一段時間里,我得到的愛是成倍增長,無邊無際的。
越是這樣,我就越知道我要走了。
那些日子,我經常沉浸在告別這個世界的想象中。
還想象著我離去之后父親他們的會怎樣難過,怎樣悲傷。
接下來,就是父親不顧一切地帶著我四處求醫。
當人們總是看到他背著我走出家門,又背著我回來時,人們會發現在父親的心中其實還有比他個人的榮譽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他的兒子。
他要傾其所有,阻止我與他、與這個世界的告別。
最后,他帶著我去了上海,寄居一個人家。
不久,腫塊化膿破裂了。
上海華亭醫院的一個老醫生很有把握地告訴父親,這個腫塊只是淋巴結核,會好的。
父親得知這一結論,又一次淚流滿面。
經歷了這一次虛擬的告別,我更深刻地感知到了悲憫,愛與生死的含義。
5、1996年10月17日,那天臨近中午,我的大妹夫從鹽城打來一個電話。
他力圖想保持鎮定,但還是聽得出來,他當時的緊張。
電話里,他說:爸爸的心臟病爆發了,一直處在劇烈疼痛中,現在正在鎮上醫院搶救。
他問我,要不要讓城里醫院來急救車,如果這樣又擔憂路上顛簸,會不會加劇病情的惡化,等我作出決定。
我也許犯了我一生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最終作出決定:請鎮上醫院竭盡全力搶救我的父親。
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不久前我回過一趟老家,那條通往縣城的公路全程整修,一路坑坑洼洼,車輛行駛極其艱難。
這樣的顛簸,對于一個心臟病人而言,是極其危險的。
我一面立即收拾行裝,馬上回家,一邊不時了解搶救情況。
半個多小時候,大妹夫又打來電話,說父親要和我說話。
電話中,我很難聽出父親的痛苦,只是聲音不大。
他說他會沒有事的,不要急著往家趕,你寫你的東西。
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人家都說你家文軒是個大孝子。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我馬上就要拉開門出發時,電話鈴響了,我拿起電話,聽的是一片哭聲。
大妹夫告訴我:爸爸他走了。
這不是告別,是訣別。
是所有告別中最無法讓人接受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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