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閱文章網、《我們家的貓》
老 舍
我們家的大花貓性格實在有些古怪。
說它老實吧，它有時候的確很乖。
它會找個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
可是，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
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聽到老鼠的一點響動，又是多么盡職。
它屏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讓你給它抓癢，或是在你寫作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稿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
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
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這可都憑它的高興。
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
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
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說對付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
它小時候可逗人愛哩！才來我們家剛好滿月，腿腳還站不穩，已經學會了淘氣。
一根雞毛，一個線團，都是它的好玩具，耍個沒完沒了。
一玩起來，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了馬上起來，再跑再跌，頭撞在門上，桌腿上，撞疼了也不哭。
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就到院子里去玩了，從這個花盆跳到那個花盆，還抱著花枝打秋千。
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被它折騰得枝折花落。
我從來不責打它。
看它那樣生氣勃勃，天真可愛，我喜歡還來不及，怎么會跟它生氣呢？
棠樹下的貓
我們的前生，你可曾還記得？ --寫給我的愛人
葉子綠了。
這是一個春意盎然的季節。
貍貓倦倦地躺在院子角落的棠樹下面，靜靜的地抬頭仰望著樹上吐出的嫩芽。
上午的太陽透過棠樹還不密集的新葉，斑斑駁駁的照著。
貍貓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睛，蓬松的尾巴緩緩搖擺著。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從他是一只小貓的時候起，他就習慣這樣靜靜的臥在棠樹下，讓陽光鋪在自己的身上。
他還記得在他是一只小貓的時候，他來到這個家--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得讓他無助而惶恐。
陽光也刺眼的照著，幾乎讓他看不清周圍的東西……就在這時，他看到了這棵庭院角落的棠樹……那時這棵樹還沒有現在這么高，也沒有現在這么繁茂，細幼的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樹葉沙沙的響，在樹枝上零星結著玲玲瓏瓏的小海棠。
他歪起頭，開始打量著這棵秀麗的小棠樹。
棠樹自很小很小就成長在這個庭院中，她總是靜靜的望著初生的旭日、煙靄的晨霧、清澈的雨滴、朦朧的月色。
偶爾有兩只饒舌的麻雀停在她的枝頭上，彼此之間唧唧喳喳的爭吵，然后又匆匆忙忙的飛走……沒有人和她說過話，可是她渴望能有自己的朋友。
看著自己不遠處這只彷徨的小貍貓，正好奇的打量著她。
"你以后會在這里住下嗎？來呀，到我這里來……愿意和我做朋友嗎？會和我聊天嗎？"棠樹晃動著自己的枝葉，召喚他。
貍貓猶疑的往前小小的邁了一步，依然歪起頭，看著她。
"這是我接的第一批果實，還不是很多呢。
這第一個，給你……"棠樹抖動了一下，一個小小的晶瑩剔透的海棠果落在了地上，彈到貍貓的腳邊。
貍貓好奇的用爪子撥弄了幾下小海棠，充滿興趣的看著它在地上轉來轉去，然后又趴過去用鼻子嗅了嗅，最終心滿意足的將海棠果叼了起來。
晃了晃小腦袋，貍貓蹣跚的走到了棠樹的葉蔭下，倚著樹干趴在了棠樹的根部。
棠樹感覺到貍貓溫軟的身體信任的依靠著自己，她的內心充滿著喜悅，挺直的軀干幾乎在簌簌發抖，她盡量將枝葉聚集在一處，為貍貓擋住直射的陽光。
刺眼的陽光經過棠樹的過濾，變得柔和，貍貓張開嫩紅色的小嘴長長的打了個呵欠，伏下身枕在自己的前爪上沉沉的睡了，兩爪之間，緊緊的抱著棠樹送給他的小禮物。
從此，在貍貓幼小的心靈中，就固執的認為，這棵棠樹是他的……在棠樹的心里，也是這么想。
一棵樹和一只貓之間，漫生出了奇異的感情。
貍貓懶懶的打了個呵欠，將腰盡量拉開，伸得長長的，將爪子也一個一個張開--他望了自己的右前爪一眼，那里的爪子是歪斜的。
貍貓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這已經是三年前的舊傷了，也因此，使貍貓走起來有些輕微的跛。
不過他不在乎，因為這個傷有意義……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棠樹頭一次結出了很多很多的果實。
青綠中透出紅暈的海棠，密密匝匝的掛滿了一樹，就象棠樹為自己的成熟掛起了喜慶的小燈籠。
棠樹幸福而自豪的展示著自己的驕傲，向世人宣布著她的成長。
同往常一樣，今年的第一個果實，她送給了貍貓。
貍貓也已經長成一只大貓了，但是他依然喜歡在棠樹下流連。
在樹下仰望著樹上累累的果實，貍貓為棠樹喜悅著。
他能夠充分體會到棠樹的興奮……是啊，她一直的夢想，不就是能結出這樣飽滿的果實嗎？貍貓繞著棠樹，在樹干上輕輕的蹭著，表示著他的親昵和祝賀。
"吱呀--"屋門一響，主人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走了出來。
貍貓"簌"的一聲警覺的豎起耳朵，他本能的感覺到了一些事情要發生……
果然，主人開始用竹竿擊打棠樹的枝杈，果實開始紛紛的落下，在庭院中四處迸跳，隨果實落下來的，還有棠樹濃綠的樹葉和細幼的樹枝。
棠樹的枝干在抖動、在抽搐……折斷樹枝，就象是在折斷她的手指……
貍貓開始焦躁，他完全感受到了棠樹的感覺……可是，畢竟，打落果實的是主人啊……貍貓在原地團團的轉著，哀哀的叫，期望主人能注意到他，從而放棄敲打海棠。
棠樹在疼痛中注意到了貍貓的反應，她知道他在為她著急。
"沒事的，貓貓，我沒有事……"
她用心靈的呼喚撫慰著貍貓。
"喀嚓"伴隨著一聲斷裂聲，棠樹猛然起了一陣顫抖……一支比較大的枝杈被擊斷了。
貍貓的眼睛開始充血，渾身的毛慢慢的炸開……他身軀漸漸低伏下來，四肢緊緊的扒住地面。
"不要啊，貓貓……我……"
棠樹企圖阻止貍貓，但是疼痛中的她根本發不出完整的信息。
"咝--"貍貓終于撲了出去，凌空跳了起來，一爪抓在了主人的手上，血冒了出來…… "啊！！死貓，干什么？"主人怒喝著，竹竿順了過來，照貍貓身上就是一 下。
貍貓慘叫了一聲，他感覺自己的前爪被打裂了，鉆心的疼。
主人惱怒的罵著，憤憤的丟下竹竿，進屋去裹傷了……
貍貓用三足跳著勉強走到棠樹下，開始舔自己的傷口。
很疼，但是他不后悔，似乎只有和棠樹一起受傷，才能真的和棠樹做到心意相同。
棠樹在微微地顫抖著，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激動。
夜里，貍貓在棠樹下蜷縮成一團，睡了過去。
夜半，他被"噼啪"聲驚醒。
抬起頭，他發現樹上的海棠果正紛紛自己往下掉，棠樹正在抖落她引為自豪的果實……
"你……你在做什么啊？"貍貓焦急的問棠樹，他知道這些果實在棠樹心中所占的分量。
"是它們讓你受了傷，我不會再結果實……"棠樹平靜的回答。
"……"貍貓沒有再問，他感受了棠樹的心。
他更緊地依偎著樹干，一直到天亮……
以后，三年過去了，棠樹信守了她的諾言。
不過，她每年只結出一個海棠，送給貍貓。
貍貓總是小心的含著這唯一的一個果實，將它放到最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他覺得這幾個果實，是棠樹的心……
"簌"，貍貓的耳朵又豎了起來，他發現主人從屋中出來，手中拿著一把斧子。
"反正它也不結果了，不如砍了做家具，咱們再種一棵蘋果樹。
"主人向屋中大聲的說著，屋中傳來女主人淡淡的應聲。
貍貓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但是他覺察出和棠樹有關……
主人來到樹前，舉起了斧子……斧子的鋒刃在空中閃著寒光…… 貍貓猛的竄了起來…… 斧子劃出了弧線，劈向了棠樹的樹干……
貍貓撲在了棠樹的樹干上…… "噗--"斧子的鋒刃重重的劈入了貍貓的身軀…… 血，噴在了棠樹樹干上…… 貍貓沒有發出任何聲息，開始向樹根滑落，抹出了一道濃濃的紅色……
"我，沒能保護好你……來生，我們再不分離……"這是貍貓最后發給棠 樹的信息……
棠樹目睹著巨大的變化，強烈的悲傷沖擊著她……
她的生機開始委頓…… 她的葉子，從嫩綠變成了枯黃。
樹皮從沾著貍貓血的地方開始焦黑、開裂…… 終于，樹干斷裂了，棠樹倒在了貍貓的旁邊…… 漫天的樹葉象黃色的蝴蝶群在飛舞，覆蓋在了貍貓和棠樹的上面……
"貓貓，來生，我們不會再分開……"棠樹對貍貓的最后一句話……
這是我們的前生，你， 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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