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明初,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已經公認為經典作品,忽然起了個傳說,說宋孝宗原想叫他做宰相,以為他“不知稼穡之艱”,就此作罷,於是他寫了這些詩來替自己表白。
假如這個傳說靠得住,它只證明了宋孝宗沒調查過范成大的詩,或者沒把他的詩作準,那末再多寫些“四時田園雜興”和“臘月村田樂府”也不見得有效。
因為“石湖詩集”里很早就有像“大暑舟行含山道中”那種“憂稼穡”、“憐老農”的作品,而且不論是做官或退隱時的詩,都一貫表現出對老百姓痛苦的體會,對官吏橫暴的憤慨。
他晚年所作的“四時田園雜興”不但是他的最傳誦、最有影響的詩篇,也算得中國古代田園詩的集大成。
“詩經”里“豳風”的“七月”是中國最古的“四時田園”詩,敘述了農民一年到頭的辛勤生產和刻苦生活。
可是這首詩沒有起示范的作用;后世的田園詩,正像江淹的“雜體”詩所表示,都是從陶潛那里來的榜樣。
陶潛當然有“西田獲早稻”、“下潠田舍獲”等寫自己“躬耕”、“作苦”的詩,然而王維的“渭川田家”、“偶然作”、“春中田園作”、“淇上田園即事”和儲光羲的“田家即事”(五古和七律)、“田家雜興”等等建立風氣的作品,是得了陶潛的“懷古田舍”、“歸田園居”等的啟示,著重在“隴畝民”的安定閑適、樂天知命,內容從勞動過渡到隱逸。
宋代像歐陽修和梅堯臣分詠的“歸田四時樂”更老實不客氣的是過膩了富貴生活,要換個新鮮。
西洋文學里牧歌的傳統老是形容草多麼又綠又軟,羊多麼既肥且馴,天真快樂的牧童牧女怎樣在塵世的乾凈土里談情說愛;有人讀得膩了,就說這種詩里漏掉了一件東西——狼。
我們看中國傳統的田園詩,也常常覺得遺漏了一件東西——狗,地保公差這一類統治階級的走狗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剝削和壓迫農民的制度。
誠然,很多古詩描寫到這種現象,例如柳宗元“田家”第二首、張籍“山農詞”、元稹“田家詞”、聶夷中“詠田家”等等,可是它們不屬於田園詩的系統。
梅堯臣的例可以說明這個傳統的束縛力;上面選了他駁斥“田家樂”的“田家語言”,然而他不但作了“續永叔‘歸田樂’”,還作了“田家四時”,只在第四首末尾輕描淡寫的說農民過不了年,此外依然沿襲王維、儲光羲以來的田圓詩的情調和材料。
秦觀的“田居四首”只提到了“明日輸絹租,鄰兒入城郭”和“得谷不敢儲,催科吏傍午”,一點沒有描畫發揮,整個格調也還是摹仿儲、王,并且修詞很有毛病。
到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才彷佛把“七月”、“懷古田舍”、“田家詞”這三條線索打成一個總結,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根據他的親切的觀感,把一年四季的農村勞動和生活鮮明地刻畫出一個比較完全的面貌。
田園詩又獲得了生命,擴大了境地,范成大就可以跟陶潛相提并稱,甚至比他后來居上:例如宋代遺老的“月泉吟社”的詩里和信里動不動把“栗里”、“彭澤”來對“石湖”;而賈政的清客就只知道:“非范石湖‘田家’之詠不足以盡其妙”。
最耐人尋味的是“月泉吟社”第四十八名那首詩的批語。
詩題是:“春日田園雜興”;詩的結句是:前村大吠無他事,不是搜鹽定榷茶”;批語是:“此時無一字不佳,末語雖似過直,若使采詩觀風,亦足以戒聞者。”換句話說,盡管范成大的“田園雜興”裏里也諷刺過公差下鄉催租的行逕,頭腦保守的批評家總覺得田園詩里提到官吏榨逼農民,那未免像音樂合奏時來一響手槍聲,有點兒殺風景,所以要替第四十八名的兩句詩開脫一下。
這證明范成大的手法真是當時一個大膽的創舉了。
范成大的風格很輕巧,用字造句比楊萬里來得規矩和華麗,卻沒有陸游那樣勻稱妥貼。
他也受了中晚唐人的影響,可是像在楊萬里的詩里一樣,沒有斷根的江西派習氣時常要還魂作怪。
楊萬里和陸游運用的古典一般還是普通的,他就喜歡用些冷僻的故事成語,而且有江西派那種“多用釋氏語”的通病,也許是黃庭堅以后、錢謙益以前用佛典最多、最內行的名詩人。
例如他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說:“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兩句曾為“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稱引的詩就是搬運王梵志的兩首詩而作成的,而且“鐵門限”那首詩經陳師道和曹組分別在詩詞里采用過,“土饅頭”那首詩經黃庭堅稱贊過。
他是個多病的人,在講病情的詩里也每每堆塞了許多僻典,我們對他的“奇博”也許增加欽佩,但是對他的痛苦不免減少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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