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廢,卻是這般豐滿和風雅
——題記
一本書,一段熙熙攘攘的歷史,一群晚明時代南方有趣和無趣的人。
趙伯田先生把那些逝去的精靈從古典寶籍中拎出來,用他溫潤如玉的文字,輕松明快的語調,讓那些曾經瀟灑于世的文士、才女、奇人復活,讓那些驚世駭俗的夢境、園林、古物、書畫復活。
從遂昌、諸暨、嘉興、蘭溪、寧波等這些熟悉入目的地名里,飄來一股溫漉漉的南方氣韻,時而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南華錄》猶如一張精心編織的龐大的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個人物牽出另一個人物,一個故事引出另一個故事,不管是文翰藝海中的漣漪波瀾,還是官場政壇風起云涌,在作者的筆下,都是精心勾連卻娓娓道來。
而在讀者的心里,已是慢慢嚼著滋滋味味,細細思之妙趣橫生。
作者以宏大的歷史大變革為背景,從明朝嘉靖、萬歷年間到明清交替之際,向讀者展示了一幅巨大的藝術畫面和生活場景。
一批文化藝術精英面臨時代大選擇,相互交叉著又各自走著各自的路。
嘉興人項元汴,一個收藏家、鑒賞家。
他在“天籟閣”里,精心收藏著那些逝去的時光,天天陪伴那些宋元、隋唐、魏晉乃至更早時候的文化英雄。
雖然一輩子沒功名之份,寫不出一首好詩,因為有這些古物精靈撐腰壯膽,照樣可以擠進文化精英的行列,不屑于同時代王世貞的天子門生、詩壇老大的身份。
作者通過項元汴,讓我們認識了何良俊、安國、王世貞、王世懋、王穉登、郭五游、王復元、朱肖海、文徵明、祝允明、李日華、董其昌、馮夢楨、薛素素等等,這些人物的相繼出場,構成了一出故事之中有故事的大劇,每一個人都被“天籟閣”的書畫古董牽涉著,或掂記,或覷覦、或仰慕、或欣賞,他們在藝術的綠洲里放牧心靈,為生命打開另一扇通風的窗口。
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如果能與他們同世,可以不為柴米爭朝夕,不為名利拼死活,一切都是隨意隨性隨情,來來去去,起起落落,沒有那么多的刻意和彷徨。
作者說“花是精華,人亦是精華,最為精華的還是這個時代風化而又奢靡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的種種。”作者筆下的畫家、戲曲家、小說家都有著獨特的生活空間和精神世界,他們試圖在這個空間和世界里任性地發泄,滌蕩掉淤泥垃圾,讓心干凈、安定下來,歸于自我本真。
戲劇家屠隆注定是因“愛”生因“愛”死,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寫戲、演戲、入戲,終是曇花一夢,滿地虛空。
湯顯祖在他的情幻世界里,演繹著生死人生,《牡丹亭》讓多少癡情女子傷情至深,俞娘死了,商小玲、小青、陳同、談則死了,花季的年齡終化成一縷香魂。
畫商吳其貞一生都在追尋搜羅那些深藏于民間的古董字畫,而誰又能理解他在捕獲這些珍寶時的成就感以及內心那份對藝術熱愛的欣喜之情呢?當冒襄和董小宛“靜坐香閣,細品名茶”時;當張岱和閔汶水大談茶道而相惜時;當文震亨這些文人們沉浸在“長物”中享受一花一世界的生活狀態時,生命脫離了世俗的蠅營狗茍,玩賞“長物”、熏香品茗、飲酒下棋、吟詩作賦,享盡了人世間最閑適、最舒緩、最趣味的生活。
作為戲曲理論家的祁彪佳,把自己的死也設置得如此戲劇化,本想與夫人商景蘭在寓園里盡享天年,而亂世之中的急景流年過得太快了,南都傾覆時,他自絕于寓園的放生池中,讓后世之人驚嘆的是,原來死也可以這么優雅。
小說家董若雨喜歡做夢,不管夜里做夢白日做夢,必是夢境成國,夢境成書,人生總在半夢半醒間。
小說家九煙,一生都在尋找一個“將就園”,這個幻想中的花園也就是他預謀已久的歸宿地。
周亮工,唯一一個進入明清官場的人物,數度政壇沉浮,多重身份標簽(官員、詩人、畫家、印人),注定他是總結一個時代藝文的承擔者。
一部《讀畫錄》,一部《印人傳》,他以畫傳人,以譜憶人,以印感舊,有如“他和友人們共同往事的一顆顆記事珠”,讓今天的我們有幸聞到了那個時代的藝文氣息。
作者筆下的民間藝人、工匠、商人都是藝術的營造者和推動者。
制墨高手羅龍文,讓羅墨精湛技術成為那個時代的極致。
疊山師計成、張南恒在依山傍水的實景上,把造園的藝術推向了顛峰。
一邊是這些工匠們的自我陶醉于藝術設計,一邊是園林主人們優游于園中,煮酒烹茶、賞花吟詩,享受著真正的人生。
說書的柳敬亭,說遍了山河歷史、人間傳奇、男歡女愛,在說書的技藝里說得天翻地覆、神乎其神。
“文化沙龍”主持者汪然明,在杭州西湖的“不系園”上,開創了一個嶄新的文藝盛況。
讀《南華錄》,不得不嘆服于那個時代個性的自由和恣放。
江南的項元汴,在秦淮河街頭,一把大火,燒了裝著綾羅綢緞和沉香木床的“巨艦”。
這一舉動,如果在現代人的眼里,一定是個瘋子,一個沒有修養修為之人,一種極端而愚不可及的行為。
而對于生活在那個時代的項元汴來說,他燒掉的是心中的憤憤不平,是勢力小人和愛情背叛者,至于財物是自己的,燒就燒了唄,與任何人無關。
這種灑脫和無忌,是淋漓盡致的人性釋放和至高無上的痛快之感。
而自稱“紈绔子弟”的張岱,一場“金山夜戲”,驚起了一寺的僧人,不知是人、是怪、還是鬼?這般的放誕之事只有放誕不羈之人才會對世界如此毫無顧忌。
心高氣傲的王微,一生對愛情的執念、寄情于山川云霞的遠游,誰不欽羨于這個女子的膽量和勇氣?如果在今世,即便是如此開放的時代,這些人、這種獨特的個性凸現,往往也會刺痛世俗的眼睛,常常不被理解和贊揚。
而他們卻陶醉于“自我”之中,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活著,活出了一個時代的色彩。
我想,晚明時代那些文仕們的自我頹廢,是感官享樂的自我療傷和安撫,是憑借文化藝術的精神救贖。
當理想被現實撞得粉碎時,每一個人的內心大概都會有一種享樂的愿望,而我們所理解的享樂主義者,需要物質的基礎和精神的升華。
沒有物質的支撐是窮樂,沒有精神的提煉是傻樂。
然而,袁宏道在飽受官場俗務煩擾之苦后,他“不圖將來,不追既往”,“順情遂性”,即便是“蕩盡家產、到妓院討飯、到孤老院分食……..這些世人看來放縱欲望的惡報也成了人生之一大快活”。
而袁小修卻在科舉路上倍愛打擊后,沉浸在聲色犬馬中,“詞客三十余人大會秦淮水閣”盛會,讓他回到了風月場中,享受縱情聲色的生活,他們似乎是在刻意尋找這種感官上的自我墮落。
那個從蘭溪走出的李漁,在經歷了科考折磨和帝國動亂后,造一座“伊山別業”,過上“識字農”的生涯:喝酒、唱戲文,吹著西風吃蟹,對著圖紙布置園中的石頭和水流……..。
日子過得平平庸庸、碌碌無為,而恰恰是這閑、樂、趣的生活內涵,讓李漁得到了豐富的文學養料和戲劇血液。
一輩子離不開女人和酒的陳洪綬,在西湖舟中與陌生女郎對飲調情之景,在場的張岱看得一楞一楞的。
女人和酒燃燒著他的靈魂,也使他的畫藝進入了燃燒之境。
因此,他們看似在感官享樂中頹廢,內心始終有一根弦緊緊地抓住豐滿的思想羽翼,不離不棄,實是那個時代的文化大亨和精神貴族。
在世人的眼里,他們是一群被時代的激流沖刷到一邊的枯枝敗葉,他們只不過是功名場上的失敗者,縱有濟世之才,終是與世無用。
從表面上看,他們更是一群被主流社會遺棄的頹廢者。
只是,為生命尋找寄托和出口,或隱逸于山林,或寄情于詩詞書畫。
他們嘴里品味著茶和酒,心眼里卻是滿滿的從容和優雅;手里賞玩著墨跡和香料,生命里卻是濃濃的艷情和風騷。
眼看著他們情愛起,情愛散;眼看著他們為畫哭為畫笑;眼看著他們園林醉園林夢。
你會突然發現,原來生存可以如此恣意,生活可以這樣緩慢,而頹廢——卻是這般豐滿和風雅!然而,隨著1644年的到來,多少文化英雄所精心營造的優雅、精致以致于奢靡的生活空間和精神世界被北方涌來的粗鄙徹底打碎了,晚明江南文化那一脈綺麗霞光淹沒在戰亂的烏云洪荒中,一個人文昌盛時代落下了帷幕。
如果說,古人們所面臨的封建科舉、仕途進階、官場爭斗還有戰爭離亂等等壓力,常常把他們推向了生存的黑暗里,那么,他們可以在器物、戲曲、園林、居室中“凝視自身,讓黑暗發出回聲”。
面對生存的齷齪,生活的丑陋,世俗的蠅營狗茍,放慢腳步,退隱山水。
他們有詩有遠方,有文化藝術救贖自己的靈魂。
而今天的我們呢,腳步匆匆,哪兒才是停歇站;喜怒哀樂,哪里才是渲泄地。
當心沒地方安放,當生命找不到喘息口,當靈魂空蕩飄搖。
于是,有人把不滿砸在無辜者身上,把憤怒發泄成了血案。
我們同樣承受著古人們所承受的一切,而且更有甚者,還要面對的是:生態破壞、食品污染,道德淪喪、信仰丟失。
當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恐懼感讓生命常常陷入惶恐和無奈時,該怎樣走出內心的陰暗,退于何處?隱在哪里?又拿什么來救贖自己?在這個無趣的社會里我們怎樣做個有趣的人?那么,對《南華錄》的閱讀,或許能給我們的生命找到另一種安定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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