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老舍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
說它老實吧,它的確有時候很乖。
它會找個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
可是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
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聽到老鼠的一點響動,又是多么盡職。
它屏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讓你給它抓癢,或是在你寫作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稿紙踩印幾朵小梅花。
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
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這可都憑它的高興。
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
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
可是它又那么勇敢,不要說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
滿月的小貓更可愛。
腿腳還不穩,可是已經學會淘氣。
一根雞毛,一個線團,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個沒完沒了。
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了馬上起來,再跑再跌。
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
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朵可遭了殃。
它們在花盆里摔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
你見了絕不會責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氣勃勃,天真可愛。
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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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振鐸
我家養了好幾次貓,結局總是失蹤或死亡。
三妹是最喜歡貓的,她常在課后回家時,逗著貓玩。
有一次,從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貓來。
花白的毛,很活潑,常如帶著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陽光里滾來滾去。
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條紅帶,或一根繩子,在它面前來回的拖搖著,它便撲過來搶,又撲過去搶。
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們,可以微笑著消耗過一二小時的光陰,那時太陽光暖暖的照著,心上感著生命的新鮮與快樂。
后來這只貓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東西,光澤的毛也污澀了,終日躺在廳上的椅下,不肯出來。
三妹想著種種方法逗它,它都不理會。
我們都很替它憂郁。
三妹特地買了一個很小很小的銅鈴,用紅綾帶穿了,掛在它頸下,但只顯得不相稱,它只是毫無生意的,懶惰的,郁悶的躺著。
有一天中午,我從編譯所回來,三妹很難過的說道:“哥哥,小貓死了!”
我心里也感著一縷的酸辛,可憐這兩月來相伴的小侶!當時只得安慰著三妹道:“不要緊,我再向別處要一只來給你。”
隔了幾天,二妹從虹口舅舅家里回來,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貓,很有趣,正要送給人家。
三妹便慫恿著她去拿一只來。
禮拜天,母親回來了,卻帶了一只渾身黃色的小貓同來。
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這只黃色小貓吸引去了。
這只小貓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潑。
它在園中亂跑,又會爬樹,有時蝴蝶安詳地飛過時,它也會撲過去捉。
它似乎太活潑了,一點也不怕生人,有時由樹上躍到墻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曬太陽。
我們都很為它提心吊膽,一天都要“小貓呢?小貓呢?”查問得好幾次。
每次總要尋找了一回,方才尋到。
三妹常指它笑著罵道:“你這小貓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會亂跑呢!”我回家吃中飯,總看見它坐在鐵門外邊,一見我進門,便飛也似地跑進去了。
飯后的娛樂,是看它在爬樹。
隱身在陽光隱約里的綠葉中,好像在等待著要捉捕什么似的。
把它抱了下來。
一放手,又極快地爬上去了。
過了二三個月,它會捉鼠了。
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間便不再聽見討厭的吱吱的聲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來,披了衣下樓,沒有看見小貓,在小園里找了一遍,也不見。
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預警。
“三妹,小貓呢?”
她慌忙地跑下樓來,答道:“我剛才也尋了一遍,沒有看見。”
家里的人都忙亂的在尋找,但終于不見。
李嫂道;“我一早起來開門,還見它在廳上。
燒飯時,才不見了它。”
大家都不高興,好像亡失了一個親愛的同伴,連向來不大喜歡它的張嬸也說;“可惜,可惜,這樣好的一只小貓。”
我心里還有一線希望,以為它偶然跑到遠處去,也許會認得歸途的。
午飯時,張嬸訴說道:“剛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頭,她說,早上看見我家的小貓在門外,被一個過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這個亡失證實了。
三妹很不高興的,咕嚕著道:“他們看見了,為什么不出來阻止?他們明曉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悵然的,憤恨的,在詛罵著那個不知名的奪去我們所愛的東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養貓。
冬天的早晨,門口蜷伏著一只很可憐的小貓。
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
它伏著不去。
我們如不取來留養,至少也要為冬寒與饑餓所殺。
張嬸把它拾了進來,每天給它飯吃。
但大家都不大喜歡它,它不活潑,也不像別的小貓之喜歡頑游,好像是具著天生的憂郁性似的,連三妹那樣愛貓的,對于它也不加注意。
如此的,過了幾個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無的動物。
它漸漸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潑。
大家在廊前曬太陽閑談著時,它也常來蜷伏在母親或三妹的足下。
三妹有時也逗著它玩,但沒有對于前幾只小貓那樣感興趣。
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鉆到火爐底下去,毛被燒脫好幾塊,更覺得難看了。
春天來了,它成了一只壯貓了,卻仍不改它的憂郁性,也不去捉鼠,終日懶惰的伏著,吃得胖胖的。
這時,妻買了一對黃色的芙蓉鳥來,掛在廊前,叫得很好聽。
妻常常叮囑著張嬸換水,加鳥糧,洗刷籠子。
那只花白貓對于這一對黃鳥,似乎也特別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對鳥籠凝望著。
妻道:“張嬸,留心貓,它會吃鳥呢。”
張嬸便跑來把貓捉了去。
隔一會,它又跳上桌子對鳥籠凝望著了。
一天,我下樓時,聽見張嬸在叫道:“鳥死了一只,一條腿被咬去了,籠扳上都是血。
是什么東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鳥是死了,羽毛松散著,好像它曾與它的敵人掙扎了許久。
我很憤怒,叫道:“一定是貓,一定是貓!”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聽見了,也匆匆地跑下來,看了死鳥,很難過,便道:“不是這貓咬死的還有誰?它常常對鳥籠望著,我早就叫張嬸要小心了。
張嬸!你為什么不小心?”
張嬸默默無言,不能有什么話來辯護。
于是貓的罪狀證實了。
大家都去找這可厭的貓,想給它以一頓懲戒。
找了半天,卻沒找到。
我以為它真是“畏罪潛逃”了。
三妹在樓上叫道:“貓在這里了。”
它躺在露臺板上曬太陽,態度很安詳,嘴里好象還在吃著什么。
我想,它一定是在吃著這可憐的鳥的腿了,一時怒氣沖天,拿起樓門旁倚著的一根木棒,追過去打了一下。
它很悲楚地叫了一聲“咪嗚!”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還憤憤的,以為懲戒得還沒有快意。
隔了幾天,李嫂在樓下叫道:“貓,貓?又來吃鳥了。
”同時我看見一只黑貓飛快的逃過露臺,嘴里銜著一只黃鳥。
我開始覺得我是錯了!
我心里十分的難過,真的,我的良心受傷了,我沒有判斷明白,便妄下斷語,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
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針,刺我的良心的針!
我很想補救我的過失,但它是不能說話的,我將怎樣的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
兩個月后,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
我對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兩只貓的亡失,更難過得多。
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會了!
自此,我家永不養貓。
老舍短文《母雞》
[ 2008-5-30 15:36:41 | By: 胡思雨 ]
我一向討厭母雞。
不知怎樣受了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
由后院又嘎嘎到前院,沒完沒了,而且沒有什么理由:討厭!有時候它不這樣亂叫,而是細聲細氣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顫顫巍巍的,順著墻根或沿著田埂,那么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起小疙瘩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
可是,有時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地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了一只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雞。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并沒有可怕的東西。
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么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備作戰;看看前,看看后,咕咕地警告雛雞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現了一點兒可吃的東西,它咕咕地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們吃。
結果,每一只雞雛的肚子都圓圓地下垂,像剛裝了一兩個湯圓似的,它自己卻瘦了許多。
假若有別的大雞來搶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雛雞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不知教多少次。
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
它若伏在地上,雛雞們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
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么動靜,它便放聲啼叫,頂尖銳、頂凄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雛雞。
因為它是雞的母親。
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白鵝
豐子愷
抗戰勝利后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
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
倒是屋里養的一只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
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
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
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
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
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
狼、狐、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
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
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
而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
但音調上大不相同。
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
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于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
后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于狗的狂吠。
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
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
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
但鴨的步調急速。
有局促不安之相。
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平劇里的凈角出場。
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
我們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
這是表示對人懼怕。
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易。
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
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
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
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
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于鵝。
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于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
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
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
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
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
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茍。
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
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
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
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里的堂倌一樣。
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
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
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并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
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
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
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并且站著侍候。
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
鄰近的雞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
我們不勝其煩,以后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比雞、狗偷飯吃。
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
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
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
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
因為它對我們,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
使主母和主人都歡喜它。
物質上的供獻,是生蛋。
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
家里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
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里去,大聲叫開飯。
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撿起,藏在背后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
鵝蛋真是大,有雞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簍子內積得多了,就拿來制鹽蛋,燉一個鹽鵝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買菜回來說:"今天菜市上有賣鵝蛋的,要四百元一個,我們的鵝每天掙四百元,一個月掙一萬二,比我們做工的還好呢,哈哈,哈哈。
"我們也陪他一個"哈哈,哈哈。
"望望那鵝,它正吃飽了飯,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氣了。
但我覺得,比吃鵝蛋更好的,還是它的精神的貢獻。
因為我們這屋實在太簡陋,環境實在太荒涼,生活實在太岑寂了。
賴有這一只白鵝,點綴庭院,增加生氣,慰我寂寥。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
這六方丈上,建著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后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
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
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
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
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
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
"又說:"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
"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
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墻是竹制的,單薄得很。
夏天九點鐘以后,東墻上炙手可熱,室內好比開放了熱水汀。
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盡是巖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
竹籬之外,坡巖起伏,盡是荒郊。
因此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遠望來,正像一個亭子。
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
這地點離街約有里許,小徑迂回,不易尋找,來客極稀。
杜詩"幽棲地僻經過少"一句,這室可以受之無愧。
風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境荒涼更甚。
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辭絕了教職,恢復了戰前的即居生活。
我對外間絕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閑談而已。
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為幸福的。
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里。
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里,這幸福就伴著一種苦悶—-寄寂。
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余,在院子里種豆,種菜,養鴿,養鵝。
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
因為它有那么龐大的身體,那么雪白的顏色,那冬雄壯的叫聲,那么軒昂的態度,那么高傲的脾氣,和那么可笑的行為。
在這荒涼舉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
凄風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分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著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像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
送出之后的幾天內,頗有異樣的感覺。
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分量較為輕微而已。
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
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戀。
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決的朋友立傳,寫照。
這鵝的舊主人姓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著。
1946年夏于重慶。
斑羚飛渡
作者:沈石溪
我們狩獵隊分成好幾個小組,在獵狗的幫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傷心崖上。
傷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從中間剖開,從山底下的流沙河抬頭往上看,宛如一線天。
隔河對峙的兩座山峰相距約六米左右,兩座山都是筆直的絕壁。
斑羚雖有肌腱發達的四條長腿,極善跳躍,是食草類動物中的跳遠冠軍,但就像人跳遠有極限一樣,在同一水平線上,健壯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遠,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而能一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的超級斑羚還沒有生出來呢。
開始,斑羚們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絕境,一片驚慌,胡亂躥跳。
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沒測準距離,還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幾步一陣快速助跑奮力起跳,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結果在離對面山峰還有一米多的空中哀咩一聲,像顆流星似的筆直墜落下去,好一會兒,懸崖下才傳來撲通的落水聲。
過了一會兒,斑羚群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別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個種群能免遭滅絕的好辦法來。
毫無疑問,這只公斑羚是這群斑羚的頭羊,它頭上的角像兩把鐮刀。
鐮刀頭羊神態莊重地沿著懸崖巡視了一圈,抬頭仰望雨后湛藍的蒼穹,悲哀地咩了數聲,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斑羚群又騷動起來。
這時,被雨洗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現一道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飛越山澗,連著對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天橋。
斑羚們凝望著彩虹,有一頭灰黑色的母斑羚舉步向彩虹走去,神情恍惚,似乎已進入了某種幻覺狀態。
也許,它們確實因為神經高度緊張而誤以為那道虛幻的彩虹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橋,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體已經籠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斕光帶里,眼看就要一腳踩進深淵去,突然,鐮刀頭羊“咩咩”發出吼叫。
這叫聲與我平常聽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沒有柔和的顫音,沒有甜膩的媚態,也沒有絕望的嘆息,音調雖然也保持了羊一貫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種堅定不移的決心。
隨著鐮刀頭羊的那聲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夢初醒,從懸崖邊緣退了回來。
隨著鐮刀頭羊的那聲吼叫,整個斑羚群迅速分成兩撥,老年斑羚為一撥,年輕斑羚為一撥。
在老年斑羚隊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輕斑羚隊伍里,年齡參差不齊,有身強力壯的中年斑羚,有剛剛踏進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氣未脫的小斑羚。
兩撥分開后,老年斑羚的數量比年輕斑羚那撥少十來只。
鐮刀頭羊本來站在年輕斑羚那撥里,眼光在兩撥斑羚間轉了幾個來回,悲愴地輕咩了一聲,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撥去了。
有幾只中年公斑羚跟隨著鐮刀頭羊,也自動從年輕斑羚那撥里走出來,進入老年斑羚的隊伍。
這么一來,兩撥斑羚的數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從那撥老斑羚里走出一只公斑羚來。
公斑羚朝那撥年輕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聲,一只半大的斑羚應聲走了出來。
一老一少走到傷心崖,后退了幾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飛奔起來,差不多同時,老斑羚也快速起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懸崖邊緣,縱身一躍,朝山澗對面跳去;老斑羚緊跟在半大斑羚后面,頭一鉤,也從懸崖上躥躍出去;這一老一少跳躍的時間稍分先后,跳躍的幅度也略有差異,半大斑羚角度稍高些,老斑羚角度稍低些,等于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我吃了一驚,怎么,自殺也要老少結成對子,一對一對去死嗎?這只半大斑羚和這只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則絕對不可能跳到對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鏡頭出現了,老斑羚憑著嫻熟的跳躍技巧,在半大斑羚從最高點往下降落的瞬間,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的蹄下。
老斑羚的跳躍能力顯然要比半大斑羚略勝一籌,當它的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蹄下時,剛好處在跳躍弧線的最高點,就像兩艘宇宙飛船在空中完成了對接一樣,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寬闊結實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塊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墜的身體奇跡般地再度升高。
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燒完了的火箭殘殼,自動脫離宇宙飛船,不,比火箭殘殼更悲慘,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它像只突然斷翅的鳥筆直墜落下去。
這半大斑羚的第二次跳躍力度雖然遠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躍的一半,但已足夠跨越剩下的最后兩米路程了。
瞬間,只見半大斑羚輕巧地落在對面山峰上,興奮地咩叫一聲,鉆到磐石后面不見了。
試跳成功。
緊接著,一對對斑羚凌空躍起,在山澗上空畫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弧線。
每一只年輕斑羚的成功飛渡,都意味著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澗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又架起了一座橋,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橋墩架設起來的橋。
沒有擁擠,沒有爭奪,秩序井然,快速飛渡。
我十分注意盯著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許有個別滑頭的老斑羚會從注定死亡的那撥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撥去,但讓我震驚的是,從頭至尾沒有一只老斑羚調換位置。
它們心甘情愿用生命為下一代開辟一條生存的道路。
絕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躍技藝,幫助年輕斑羚平安地飛渡到對岸的山峰。
只有一頭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銜接時,大概力不從心,沒能讓小斑羚踩上自己的背,一老一小一起墜進深淵。
我沒想到,在面臨種群滅絕的關鍵時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犧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辦法來贏得種群的生存機會。
我更沒想到,老斑羚們會那么從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獵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連狗也驚訝地張大嘴,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最后傷心崖上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揮了這群斑羚集體飛渡的鐮刀頭羊。
這群斑羚不是偶數,恰恰是奇數。
鐮刀頭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沒有年輕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墊腳石飛到對岸去,也沒有誰來幫它飛渡。
只見它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絢麗的彩虹。
彎彎的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一頭連著對岸的山峰,像一座美麗的橋。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燦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