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1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
秦觀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
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任是東風吹不展。
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這是寫一個獨處女子,在困人的春天思念遠方情人的離愁別恨至深的詞。
詞的上片“天涯”二句,首句“天涯”就距離寫游子之遠、彼此分離天各一方,“舊恨”就時間寫分手之后,別愁離恨之長。
詞篇本事,就此揭示了出來。
次句,“人不問”,寫無人對語,獨居高樓,本夠凄涼,有誰關心慰問,即連同情的人都沒有,故“獨自凄涼”,即分外感覺到凄涼難堪了。
這里“人不問”之人,當指為其朝思暮想遠在“天涯”之人。
其人“不問”,可知音信不通,相思難寄,這就必然加重了她對遠方情人的思念更加迫切,相見的欲望更加強烈。
“欲見”兩句,寫女子在百無聊賴愁苦之極,只好用燃香數刻來耗費時間。
“欲見”寫懷情人之切,“回腸”寫內心之痛,用形狀回環如篆的盤香,形容恰如人的回腸百轉。
“斷盡”,指炷一根根斷盡。
這里用以突出女子柔腸寸斷,即“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強烈感受。
香斷煙消,也是形容時間流逝、愁悶未散,女子的愿望終于煙霧一樣虛幻。
總之,這兩句極寫其相思懷人的愁苦。
過片從一年四季寫愁。
“黛蛾”兩句寫這位女子從冬到春愁眉難展的情狀。
由于別恨難消,故存于心頭而現于眉梢,以致常是愁眉緊鎖,盡管春天來臨,“東風”勁吹,具有神奇偉大的東風,吹綠了大地江岸,吹開了百花吐艷。
但無論怎樣吹拂,也吹不展她的一雙愁眉,這就深刻地揭示出在“長斂”、“不展”背后其愁恨的深重。
此句構思特妙,它和辛詞《鷓鴣天》“春風不染白發須”同一機杼,都可說是文藝美學上無理而妙的寫法。
即通過這種似乎無理的描寫,卻更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情思,給人以無窮的韻味。
歇拍“困倚”二句,寫她從夏到秋守傍高樓,默默無語地目視一群群大雁消失在遙遠的天邊,渴望著有遠人錦書的到來,但她憑著自己有多少次失望的經驗,明知那畢竟是縹緲無憑的幻想,即使倚遍危樓,也依然是天涯離恨。
因此在她眼里,那遠去飛鴻組成的“人”字飛翔,實際上都可說是一個個巨大的“愁”字而已。
這就是俗話說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因為她思念情人,見雁字倍增愁思,“人”字也就變成了“愁”字。
因為人在激情強烈情況下,客觀景物在人的眼里會改變情調色彩的。
所以,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這話是言之有理的。
(董冰竹) 2. 千秋歲·水邊沙外
秦觀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
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六云:“少游詞寄慨身世,閑情有情思。”又云:“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
得之于內,不可以傳。”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少游此作就是將身世之感融入艷情小詞,感情深摯悲切。
這種悲切之情,通過全詞濃郁的意境渲染來表達,言有盡而意無窮。
詞作于詩人坐元祐黨禍,貶杭州通判,又坐御史劉拯論增損《神宗實錄》中途改貶監處州酒稅,政治上的打擊接連而來之時。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此四句是寫景,處州城外有大溪,沙灘。
此時春寒已退,該是晚春時節了。
后兩句似出自晚唐杜荀鶴《春宮怨》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狀花影搖曳,鶯聲間關,形象生動,摹寫精當。
用“亂”和“碎”來形容花多,同時也傳遞出詞人心緒的紛亂,蕩然無緒。
可謂以樂景寫哀情,給人以凄迷的感受。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他鄉逢春,因景生情,引起詞人飄零身世之感。
詞人受貶遠陟,孑然一身,更無酒興,且種種苦況,使人形影消瘦,衣帶漸寬。
“寬衣帶”,出自《古詩十九首》“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哀婉深沉。
“人不見”句,從江淹《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化出,以情人相期不遇的惆悵,喻遭貶遠離親友的哀婉,是別情,也是政治失意的悲哀。
現實的凄涼境遇,自然又勾起他對往日的回憶。
下片起句“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西池會,《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元祐七年三月上巳,詔賜館閣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瓊林苑,又會于國夫人園。
會者二十有六人。”西池會即指這次集會。
《能改齋漫錄》卷十九:“少游詞云:‘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亦為在京師與毅甫同在于朝,敘其為金明池之游耳。
“可見作者當時在京師供職秘書省,與僚友西池宴集賦詩唱和,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
他在詞中不止一次地提及。
鹓鷺,謂朝官之行列,如鹓鳥和鷺鳥排列整齊有序。
《隋書·音樂志》:“懷黃綰白,鹓鷺成行”,鹓鷺即指朝廷百官。
飛蓋,狀車輛之疾行,出自曹植《公宴詩》:“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作者回憶西池宴集,館閣官員乘車馳騁于大道,使他無限眷戀,那歡樂情景,“攜手處,今誰在?”撫今追昔,由于政治風云變幻,同僚好友多被貶謫,天各一方,詞人怎能不倍加憶念故人?“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沉重的挫折和打擊,他自覺再無伸展抱負的機會了。
日邊,借指皇帝身邊。
李白《行路難》詩其一:“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王琦注引《宋書》:“伊摯將應湯命,夢乘船過日月之旁。”少游反用這一典故,可見他對朝廷不敢抱有幻想了。
朱顏改,指青春年華消逝,寓政治理想破滅,飄泊憔悴之嘆。
如說前面是感傷,到此則凄傷無際了。
南唐李煜亡國淪為囚徒,追憶故國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無限悲痛,蘊意相近。
其深切的人生浩嘆,異代同心。
無怪乎秦觀之友人孔毅甫覽至“鏡里朱顏改”之句驚曰:“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尤其是結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更是感動千古的名句。
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晏殊《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古人傷春惜花,感嘆歲月流逝,青春易老。
少游此結句,即眼前景,寄萬般情。
他沒有回天之力,只能悲嘆,良時難追,紅顏消失,他體驗著如滄海般浩渺的深廣愁怨。
這是詞人和著血淚的悲嘆!“落紅萬點”,意象鮮明,具有一種驚人心魄的凄迷的美,喚起千古讀者心中無限惜春之情,惜人之意。
已故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說:“美,未必有韻;美而有情,然后韻矣。
美易臻,美而浮之以韻,乃難能耳。”(《朱光潛美學論文集》)以此詞結句證之,誠然。
此詞以“春”貫穿全篇,“今春”和“昔春”,“盛春”到“暮春”,以時間的跨度,將不同的時空和昔盛今衰等感受,個人的命運融合為一,創造出完整的意境。
《漁洋詩話》稱:“古人詩只取興會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記里鼓也。”所謂“興會超妙”就是神韻,當“興會神到之時,雪與芭蕉不妨合繪,地名寥遠不相屬亦不妨連綴。”(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作者將這些景連綴,襯托出傷春慨世的主題,可謂“情韻兼勝”(《四庫提要》)。
馮煦《蓄庵論詞》:“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
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秦詞如此感人,語言如此有回味,就是因為詞中有情致、神韻。
(高人雄) 3. 踏莎行·霧失樓臺
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題為“郴州旅舍”。
大約作于紹圣四年(1097)春三月。
前此,由于新舊黨爭,秦觀出為杭州通判,又因御史劉拯告他增損神宗實錄,貶監處州酒稅。
紹圣三年,再以寫佛書被罪,貶徙郴州(今湖南郴州市)。
接二連三的貶謫,其心情之悲苦可想而知,形于筆端,詞作也益趨凄愴。
此作寫于初抵郴州之時,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謫居的凄苦與幽怨。
成為蜚聲詞壇的千古絕唱。
上片寫謫居中寂寞凄冷的環境。
開頭三句,緣情寫景,劈面推開一幅凄楚迷茫、黯然銷魂的畫面:漫天迷霧隱去了樓臺,月色朦朧中,渡口顯得迷茫難辨。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互文見義,不僅對句工整,也不只是狀寫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
“失”、“迷”二字,既準確地勾勒出月下霧中樓臺、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寫出了作者無限凄迷的意緒。
“霧失”、“月迷”,皆為下句“望斷”出力。
“桃源望斷無尋處”。
詞人站在旅舍觀望應該已經很久了,他目尋當年陶淵明筆下的那塊世外桃源。
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離郴州不遠。
詞人由此生聯想:即是“望斷”,亦為枉然。
著一“斷”字,讓人體味出詞人久佇苦尋幻想境界的悵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心情。
他的《點絳唇》,諸本題作“桃源”。
詞中“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寫的當是同樣的心情。
“桃源”是陶淵明心目中的避亂勝地,也是詞人心中的理想樂土,千古關情,異代同心。
而“霧”、“月”則是不可克服的現實阻礙,它們以其本身的虛無縹緲呈現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征意義。
而“樓臺”、“津渡”,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同樣被賦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蘊涵,它們是精神空間的向上與超越的拓展。
詞人多么希望借此尋出一條通向“桃源”的秘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
一“失”一“迷”,現實回報他的是這片霧籠煙鎖的景象。
“適彼樂土”之不能,旨在引出現實之不堪。
于是放縱的目光開始內收,逗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桃源無覓,又謫居遠離家鄉的郴州這個湘南小城的客舍里,本自容易滋生思鄉之情,更何況不是宦游他鄉,而是天涯淪落啊。
這兩句正是意在渲染這個貶所的凄清冷寞。
春寒料峭時節,獨處客館,念往事煙靄紛紛,瞻前景不寒而栗。
一個“閉”字,鎖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館門,也鎖住了那顆欲求拓展的心靈。
更有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陽沉沉,正墜西土,怎能不觸動一腔身世凄涼之感。
詞人連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引人感發,令人生悲傷心景物于一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創造“有我之境”。
又以“可堪”二字領起一種強烈的凄冷氣氛,好像他整個的身心都被吞噬在這片充斥天宇的慘淡愁云之中。
王靜安先生吟誦至此,不禁揮筆題曰:“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為凄厲矣。”(《人間詞話》)前人多病其“斜陽”后再著一“暮”字,以為重累。
其實不然,這三字表明著時間的推移,為“望斷”作注。
夕陽偏西,是日斜之時,慢慢沉落,始開暮色。
“暮”,為日沉之時,這時間順序,蘊含著詞人因孤寂而擔心夜晚來臨更添寂寞難耐的心情。
這是處境順利、生活充實的人所未曾體驗到的愁人心緒。
因此,“斜陽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兩則有關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分見于《荊州記》和古詩《飲馬長城窟行》。
寄梅傳素,遠方的親友送來安慰的信息,按理應該欣喜為是,但身為貶謫之詞人,北歸無望,卻“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每一封裹寄著親友慰安的書信,觸動的總是詞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響的是對往昔生活的追憶和痛省今時困苦處境的一曲曲凄傷哀婉的歌。
每一封信來,詞人就歷經一次這個心靈掙扎的歷程,添其此恨綿綿。
故于第三句急轉,“砌成此恨無重數。”一切安慰均無濟于事。
離恨猶如“恨”墻高砌,使人不勝負擔。
一個“砌”字,將那無形的傷感形象化,好像還可以重重累積,終如磚石壘墻般筑起一道高無重數、沉重堅實的“恨”墻。
恨誰?恨什么?身處逆境的詞人沒有明說。
聯系他在《自挽詞》中所說:“一朝奇禍作,漂零至于是。”可知他的恨,與飄零有關,他的飄零與黨禍相聯。
在詞史上,作為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正是以這堵心中的“恨”墻表明他對現實的抗爭。
他何嘗不欲將心中的悲憤一吐為快?但他憂讒畏譏,不能說透。
于是化實為虛,作宕開之筆,借眼前山水作癡癡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無理有情,無理而妙。
好像詞人在對郴江說:郴江啊,你本來是圍繞著郴山而流的,為什么卻要老遠地北流向瀟湘而去呢?關于這兩句的蘊意,或以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遠方去了,可是自己還得呆在這里,得不到自由。”(胡云翼《宋詞選》)或以為詞人“反躬自問”,慨嘆身世:“自己好端端一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為朝廷做一番事業,正如郴江原本是繞著郴山而轉的呀,誰會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斗爭漩渦中去呢?”(《唐宋詞鑒賞辭典》)見仁見智。
依筆者拙意,對這兩句蘊意的把握,或可空靈一些。
詞人在幻想、希望與失望、展望的感情掙扎中,面對眼前無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許他悄然地獲得了一種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并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這繞著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
生活的洪流,依著慣性,滾滾向前,它總是把人帶到深不可測的遠方,它還將把自己帶到什么樣苦澀、荒涼的遠方啊!正如葉嘉瑩先生評此詞說:“頭三句的象征與結尾的發問有類似《天問》的深悲沉恨的問語,寫得這樣沉痛,是他過人的成就,是詞里的一個進展。”(《唐宋詞十七講》)與秦觀悲劇性一生“同升而并黜”的蘇軾,同病相憐更具一份知己的靈感犀心,亦絕愛其尾兩句,及聞其死,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于扇面以志不忘。
是以王士禎云:“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花草蒙拾》) 總上所述,這首詞最佳處在于虛實相間,互為生發。
上片以虛帶實,下片化實為虛,以上下兩結飲譽詞壇。
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王國維(靜安),以東坡賞其后二語為“皮相”。
持論未免偏頗。
深味末二句“郴江”之問,其氣格、意蘊,毫不愧色于“可堪”二句。
所謂東坡“皮相”之賞,亦可謂“解人正不易得”。
(林家英、陳橋生) 4. 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
秦觀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一生,因涉黨禍屢遭貶謫。
宋哲宗趙煦紹圣三年(1096),詞人自處州再貶郴州。
這首小令,作于是年冬季赴郴州途中。
詞借描寫夜宿驛亭苦況訴行旅艱辛。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夜色蒼茫,沉沉如水,寒風陣陣緊吹,吹過這古道的驛亭和暫歇驛亭的行人。
“如水”、“風緊”,以其重量感造就出一種強烈的空間的擠壓感。
似一股無形的力在肆意捏擠,取境也隨之由遠拉近,凸出一個特寫:驛亭緊閉的大門。
那般突兀,那么引人注目,空間的悶壓至最大限度。
作為一個審美對像,“驛亭深閉”既是現實的意象,也是心靈的象征啊!在新舊黨爭的政局變幻中,詞人無辜受害,如今身坐黨籍,艱難跋涉在貶途中,身心憔悴,縱有滿肚的不平又怎敢鋪展?詞人的心情從這純粹的景語中已暗示出幾分。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驛亭的深閉阻隔了外界的喧囂,寂寥之中勞累的詞人也開始悄然入夢。
詩人夢到了什么?渺然不可追考,也無須乎落實。
描寫夢境,寄寓悲思之作,幾乎貫串了詞人的一生。
這是由他一生沉郁,特別是政治上遭打擊后遠謫蠻荒,痛感人生無望的獨特心境所決定的。
如“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夢揚州》)、“鄉夢斷,旅魂孤,崢嶸歲又除”(《阮郎歸》)、“一覺相思夢回處,連宵雨,更那堪,聞杜宇”(《夜游宮》)等等。
“古之傷心人也”惟有希冀一個個好夢消釋現實中無法消釋的無限悲慨!然而“夢破”二字,又流露出多少煩惱意緒。
它推動著詞意的遞進:心魂從夢中歸來,往事在夢中幻滅,縈懷往復,給全詞帶來了更為濃重的悲劇氣氛。
接著,作者通過醒后之所見、所感再加渲染。
“夢破”大約與鼠有關。
老鼠半夜出來偷油吃,不免就弄出些聲響來了,鼠驚人夢,人醒鼠也當驚,可它并未立即逃藏起來,還垂涎于那盞燈油吧!又不免惶恐地窺覷著這盞昏暗的油燈和驚夢初醒之人。
一個“窺”字,用得十分傳神。
“鼠”之敢對人“窺燈”,可見驛亭之荒涼破敗。
唐代杜甫《北征》中寫旅途所見:“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
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野鼠見人時不驚不藏,竟交其前足如人之拱手,自立于亂穴中間。
見出荒山之無人、戰爭的創傷。
詩心詞境,傳神而妙。
再說夢回之后的詞人。
孤燈照壁,再也無法成眠,只覺得薄薄的衾被已擋不住寒意侵身,一定是外面下了霜,才送來這寒氣逼人吧!這兩句寫所見、所感,驛亭之簡陋,詞人之孤獨冷寂,不言而喻。
王國維說秦觀晚期詞境變而為“凄厲”,此其一斑。
“無寐,無寐”兩次的重復,是詞中唯一直抒作者感嘆之筆。
二詞疊用,除了協律,還突出了詞人多少煩悶、無奈、凄苦的心緒……是啊!如果不是心中那水一樣浩茫夢一般綿邈的愁情的折磨,哪里會如此夜難再成眠?身心都極需休憩的詞人又何苦要這般和自己過不去呢? 好夢既無從續起,不起來又怎么樣呢?這自然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了,時光總算暗暗在流轉。
“被冷香銷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李清照《念奴嬌》)。
門外,馬兒嘶鳴,是在催人上路啊。
從聽覺感受中暗示黎明的到來。
熬過了大半夜不眠的詞人,又該懷著一般什么樣的心情,拖著疲累的身軀,開始又一天的旅途奔勞? 細味全詞,詞人高明之處在于善用極省凈的筆墨(共33字),描繪了一個典型環境──古代簡陋的驛館。
鼠之擾鬧,霜之送寒,風聲陣陣,馬嘶人起,如耳聞目睹,俱以白描手法出之。
毫無緣飾,不用替代,只坦直說出,卻別有一番感人的力量。
這是由于詞人下筆精到,所寫驛館種種景況,無不蘊含著天涯飄泊的旅思況味,婉曲地傳出了郁積于心的人生不平──遭讒受害,屢遭貶謫,歲暮飄零如是!可見白描手法的運用,不僅要求描寫之逼真,尤重在情味之活現,使人讀之有一目了然之快意,味之而作深長之聯想。
讀秦觀此詞,讀者或當獲得吟賞之回味之快意?(林家英、陳橋生) ) 5. 阮郎歸·湘天風雨破寒初
秦觀
湘天風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虛。
麗譙吹罷《小單于》,迢迢清徂。
鄉夢斷,旅魂孤。
崢嶸歲又除。
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
這首詞系秦觀貶謫郴州時歲暮天寒的感慨之作。
抒發的是思鄉之情。
詞的上片,寫除夕寒夜難眠聞曲,傳達出客地寂寞之感。
起二句寫所見,作者先勾勒了一個寂冷的環境。
郴州在今湖南省,湖南古稱湘,故稱湘天。
首句說湖南歲暮風雨交加,初次驚破寒天凍地,這意味著氣候將由冷轉暖。
“破寒初”,即剛進入初春季節。
天氣還是比較冷的,所謂春寒時候。
尤其在毫無復蘇希望的詞人枯寂的心房里,更是感覺凄涼。
總之,給人透露出一股寂冷凄涼的情味。
接著環顧所居,庭院深邃,空寂冷落,欲言無人,深沉而空虛,人世間除舊迎新的氣氛,一點兒也看不見,聞不到。
一個“虛”字,道出了詞人心頭郁悶寡歡況味,可見貶謫生活的寂寥。
“麗譙”二句寫所聞。
“麗譙”,繪有彩紋的城門樓,后指譙樓,即城門上的更鼓樓。
語出《莊子·徐無鬼》中:“君亦必無盛鶴列于麗譙之間。”“小單于”,是當時的樂曲。
李益《聽曉角》詩云:“無數塞鴻飛不度,秋風卷入《小單于》。”“徂”是往、流逝的意思,杜甫《倦夜》詩:“萬事干戈里。
空悲清夜徂。”這幾句寫,從譙樓傳來了吹奏“小單于”的音樂聲,嗚咽漸停,清冷的夜真長呵,這就反襯出人卻不能入睡的苦境,傳達出度夕如年的濃厚孤獨寂寞之感。
詞的下片,寫內心感觸,抒懷鄉之情。
“鄉夢”二句,寫所思。
“鄉夢”,即回鄉之夢。
這兩句意思說,可惜連夢中返回故鄉的好夢也斷了,只落得像游魂一樣飄蕩。
孤苦伶仃,貶謫在異鄉,充分傳達出寂寞況味。
“崢嶸”句,寫天寒歲暮,指在嚴峻坎坷的厄運中,終于又送走了舊歲。
歇拍“衡陽”二句寫所感。
“衡陽”和“郴陽”都在楚地。
“和雁無”:連雁也沒有。
衡陽有回雁峰,相傳雁至衡陽而止。
王勃《滕王閣序》有“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而郴陽更在衡陽以遠,是大雁也飛不到的地方。
這兩句說,雁斷衡陽,來年北上,總還有大雁可以傳遞書信。
而今身貶郴州,卻是連雁兒也飛不到的地方,連雁足傳書也不可能了。
寫他離鄉日益遙遠,處境更加危苦。
關于本詞結句,與晏幾道“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句可稱雙璧。
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說:“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明人沈際飛評說,“傷心!”(見《草堂詩余正集》卷一)這兩個字確是道出了本篇的感情特點。
從內容到音調,無不充滿哀傷情調色彩。
再看“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兩句,不說自己貶謫遠地音信斷絕,度日如年,而只說郴州是連雁兒也飛不到的地方。
從而委婉曲折地透露出他內心難以言傳的苦痛。
語淡意濃,余味無窮。
(董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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