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綠盆兒的,用他的藍布撣子的把兒,使勁敲著那個兩面的大綠盆說:
“聽聽!您聽聽!什么聲兒!哪找這綠盆去,賽江西瓷!您再添吧!”
媽媽用一堆報紙,三只舊皮鞋,兩個破鐵鍋要換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塊洗衣板;宋媽還要饒一個小小綠盆兒,留著拌黃瓜用。
我呢,抱著一個小板凳不放手。
換綠盆兒的嚷著要媽媽再添東西。
一件舊棉襖,兩疊破書都加進去了,他還說:
“添吧,您。”
媽說:“不換了!”叫宋媽把東西搬進去。
我著急買賣不能成交,凳子要交還他,誰知換綠盆兒的大聲一喊:
“拿去吧!換啦!”他揮著手垂頭喪氣地說:“唉!誰讓今兒個沒開張哪!”
四只小板凳就擺在對門的大樹蔭底下,宋媽帶著我們四個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講故事。
燕燕小,擠在宋媽的身邊,半坐半靠著,吃她的手指頭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問。
“跟你一般兒大,九歲嘍!”
小栓子是宋媽的兒子。
她這兩天正給我們講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麥穗長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
她手里還拿著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繩納得密密的,正是給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級啦?”我問。
“鄉下人有你這好命兒?他成年價給人看牛哪!”她說著停了手里的活兒,舉起錐子在頭發里劃幾下,自言自語地說:“今年個,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順序。”她說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頭子呢?”
其實丫頭子的故事我早已經知道了,宋媽講過好幾遍。
宋媽的丫頭子和弟弟一樣,今年也四歲了。
她生了丫頭子,才到城里來當奶媽,一下就到我們家,做了弟弟的奶媽。
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
她的丫頭子呢,就在她來我家試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給人家奶去了。
我問一次,她講一次,我也聽不膩就是了。
“丫頭子呀,她花錢給人家奶去啦!”宋媽說。
“將來還歸不歸你?”
“我的姑娘不歸我?你歸不歸你媽?”她反問我。
“那你為什么不自己給奶?為什么到我家當奶媽?為什么你掙的錢又給人家去?” “為什么?為的是說了你也不懂,俺們鄉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沒出息,動不動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來當奶媽自己掙錢!”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那一天,是個冬天,她穿著大紅棉襖,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臟了。
她把**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頓奶,立刻睡著了,過了很久才醒來,也不哭了。
就這樣留下她當奶媽的。
過了三天,她的丈夫來了,拉著一匹驢,拴在門前的樹干上。
他有一張大長臉,黃板兒牙,怎么這么難看!媽媽下工錢了,折子上寫著:一個月四塊錢,兩付銀首飾,四季衣裳,一床新鋪蓋,過了一年零四個月才許回家去。
穿著紅棉襖的宋媽,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條舊花棉被里,交給她的丈夫。
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來時,哭了,背轉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淚,半天抬不起頭來。
媒人店的老張勸宋媽說:
“別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媽這才止住哭,她把錢算給老張,剩下的全給了她丈夫。
她又囑咐她丈夫許多話,她的丈夫說:
“你放心吧。”
他就抱著孩子牽著驢,走遠了。
到了一年四個月,黃板兒牙又來了,他要接宋媽回去,但是宋媽舍不得弟弟,媽媽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
宋媽的大洋錢,數了一大垛交給她丈夫,他把錢放進藍布袋子里,叮叮當當的,牽著驢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來兩回,小叫驢拴在院子里墻犄角,弄得滿地的驢糞球,好在就一天,他準走。
隨著驢背滾下來的是一個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棗,是他送給老爺和太太我爸爸和媽媽的。
鄉下有的是。
我簡直想不出宋媽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們家會成了什么樣兒?老早起來誰給我梳辮子上學去?誰喂燕燕吃飯?弟弟挨爸爸打的時候誰來護著?珠珠拉了屎誰給擦?我們都離不開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話,她近來就問我們好幾次:“我回俺們老家去好不好?” “不許啦!”除了不會說話的燕燕以外,我們齊聲反對。
春天弟弟出麻疹鬧得很兇,他緊閉著嘴不肯喝那蘆根湯,我們圍著鼻子眼睛起滿了紅疹的弟弟看。
媽說:
“好,不吃藥,就叫你奶媽回去!回去吧!宋媽!把衣服、玩意兒,都送給你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
宋媽假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走嘍!回家嘍!回家找俺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喲!”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憐兮兮地張開手要過媽媽手里的那碗蘆根湯,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
宋媽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摟抱起弟弟,把頭靠著弟弟滾燙的爛花臉兒說:
“不走!我不會走!我還是要俺們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頭子!”跟著,她的眼圈可紅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漸漸睡著了。
前幾天,一個管宋媽叫大嬸兒的小伙子來了,他來住兩天,想找活兒做。
他會用鐵絲給大門的電燈編燈罩兒,免得燈泡被賊偷走。
宋媽問他說:
“你上京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驚,瞪著眼珠,“我倒沒看見,我是打劉村我舅舅那兒來的!”
“噢,”宋媽懷著心思地呆了一下,又問:“你打你舅那兒來的,那,俺們丫頭給劉村的金子他媽奶著,你可聽說孩子結實嗎?”
“哦?”他又是一驚,“沒沒聽說。
準沒錯兒,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說:
“大嬸兒,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沒回去啦!”
等到這個小伙子走了,宋媽跟媽媽說,她聽了她侄子的話,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媽媽安慰她說:
“我看你這侄兒不正經,你聽,他一會兒打你們家來,一會兒打他舅舅家來。
他自己的話都對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媽還是不放心,她說:
“我打今年個一開年心里就老不順序,做了好幾回夢啦!”
她叫了算命的來給解夢。
禮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寫信。
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經背下了:順義縣牛欄山馮村妥交馮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書多好,看你九歲就會寫信,出門丟不了啦!”
“信上說什么?”我拿著筆,鋪一張信紙,逞起能來。
“你就寫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別盡顧得下水里玩。
我給做好了兩雙鞋一套褲褂。
丫頭子那兒別忘了到時候送錢去!給人家多道道乏。
拿回去的錢前后快二百塊了,后坡的二分地該贖就贖回來,省得老種人家的地。
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瞅瞅也安心。
還有……”
“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還是讓爸爸寫吧!”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
現在,她問弟弟說:
“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念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只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的仿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
她又看看我說:
“英子,他準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
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里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里頭坐個姑奶,奶奶出來燒香,里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里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
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得、得、得地走過來了。
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
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面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地撣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
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
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說: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
“孩子呢?”
“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
他的白布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
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這回裝的是什么。
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兒干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里走。
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準又要住一夜。
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來,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里。
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里已經擺上飯菜了。
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嘆著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說話。
什么事情這樣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
她侄子那次來,是話里有意思的。
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搖頭嘆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吆喝她,我輕輕地喊:
“宋媽,媽叫你呢!”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里來。
媽對她說: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說;并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喂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呆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說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是真話假話!”
“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
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里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么,盡管流淚。
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
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
只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鏈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
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里不理他。
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達巴達地抽著旱煙袋。
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么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
驢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露著。
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么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
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里,眼淚掉在那上面,“找丫頭子。”
“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里玩。
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后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準得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你說過,馮村的后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你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
“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說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
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還有,你的丈夫為什么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
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
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穿過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
“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后悔嗎?”
“我是后悔,后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念書認字。”
“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媽瞎答應著,她并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
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后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面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么?”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說:
“那叫驢打滾兒。
把黃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里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
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里,我說:“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
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鋪。
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里面很黑暗,門口有人閑坐著。
宋媽問那人說: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后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
這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里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喊道。
其中一個小孩子便向著屋里高聲喊了好幾聲: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來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說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
宋媽大聲地喊:
“你這院里住幾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說:
“找錯人了!”
我們從哈德門里走到哈德門外,一共看見了三家馬車行,都問得人家直搖頭。
我們就只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宋媽在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半天才想起什么來,說:“英子,你走累了吧?咱們坐車好不?”
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眉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
她又問我:
“餓了吧?”說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一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面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面濕溶了。
我嘴里念了一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里。
我對宋媽說:
“我知道為什么叫驢打滾兒了,你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么一堆。”我提起一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
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說:
“吃罷!”
半個月過去,宋媽說,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一點點丫頭子的影子。
樹蔭底下聽不見馮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見宋媽手里那一雙雙厚鞋底了;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
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一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
宋媽讓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說話。
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
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捻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
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一層層鋪上去。
宋媽喂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做《雪》的課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說,這是一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后一句還是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
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
媽媽說:“把你當家的叫來,信是我叫老爺偷著寫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
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里都不歸你,有什么辦法!你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
宋媽一聲不言語,媽媽又說:
“你瞧怎么樣?”
宋媽這才說: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帳去!”
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說。
“你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說。
宋媽看著我說:
“你念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凈跟你爸爸告他的狀,他小。”
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
她嘆口氣說:“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么鬧。”她又對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強,叫老爺別動不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您還是拿鴨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
還有,……我看我還是……唉!”宋媽的話沒有說完,就不說了。
媽媽把折子拿出來,叫爸爸念著,算了許多這錢那錢給她;她絲毫不在乎地接過錢,數也不數,笑得很慘:
“說走就走了!”
“早點睡覺吧,明天你還得起早。”媽媽說。
宋媽打開門看看天說:
“那年個,上京來的那天也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兒,四年了!”
她的那件紅棉襖,也早就拆了;舊棉花換了榧子兒,泡了梳頭用;面子和里子,給小栓子納鞋底了。
“媽,宋媽回去還來不來了?”我躺在床上問媽媽。
媽媽擺手叫我小聲點兒,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輕聲地對我說:
“英子,她現在回去,也許到明年的下雪天又來了,抱著一個新的娃娃。”
“那時候她還要給我們家當奶媽吧?那您也再生一個小妹妹。”
“小孩子胡說!”媽媽擺著正經臉罵我。
“明天早上誰給我梳辮子?”我的頭發又黃又短,很難梳,每天早上總是跳腳催著宋媽,她就要罵我:“催慣了,趕明兒要上花轎也這么催,多寒磣!”
“明天早點兒起來,還可以趕著讓宋媽給你梳了辮子再走。”媽媽說。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聽見窗外沙沙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快起床下地跑到窗邊向外看。
雪停了,干樹枝上掛著雪,小驢拴在樹干上,它一動彈,樹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來,掉在驢背上。
我輕輕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媽,她看見我這樣早起來,嚇了一跳。
我說:
“宋媽,給我梳辮子。”
她今天特別的和氣,不嘮叨我了。
小驢兒吃好了早點,黃板兒牙把它牽到大門口,被褥一條條地搭在驢背上,好像一張沙發椅那么厚,騎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媽打點好了,她用一條毛線大圍巾包住頭,再在脖子上繞兩繞。
她跟我說:
“我不叫你媽了,稀飯在火上燉著呢!英子,好好念書,你是大姐,要有個樣兒。”說完她就盤腿坐在驢背上,那姿勢真叫絕!
黃板兒牙拍了一下驢屁股,小驢兒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個個清楚的蹄印兒。
黃板兒牙在后面跟著驢跑,嘴里喊著:“得、得、得、得。”
驢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鈴鐺,在雪后的清新空氣里,響得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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