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的摘記
《二馬》是我在國外的末一部作:以“作”的方面說,已經有了經驗;以“讀”的方面說,我不但讀得多了,而且認識了英國的著作。
心理分析與描寫工細是當代文藝特色;讀了它們,不禁使我感到自己的粗劣,我開始決定往“細”里寫。
《二馬》中的細膩處是在《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里找不到的。
“張”與“趙”中的潑辣姿肆處從《二馬》以后可是也不多見了。
人的思想不必一定隨著年紀而往穩健里走,可是文字的風格差不多是“晚節漸于詩律”的。
讀與寫的經驗增多,形式之美自然在心中添了分量,不管個人愿意這樣與否。
《二馬》在一開首便把故事最后的一幕提出來,就是這“求細”的證明:先有了結局,自然是對故事的全盤設計已有了個大概,不能再信口開河。
可是這還不十分正確;我不僅打算細寫,而且要非常的細,要像康拉德那樣把故事看成一個球,從任何地方起始它總會滾動的。
我本打算把故事的中段放在最前面,而后倒轉回來補講前文,而后再由這里接下去講——講馬威走以后的事。
這樣,篇首的兩節,現在看起來是像尾巴,在原來的計劃中本是“腰眼兒”。
為什么腰眼兒變成了尾巴呢?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我到底不能完全把幽默放下,而另換一個風格,于是由心里分析又走入姿態上的取笑,笑出以后便沒法再使文章縈回跌宕;無論是尾巴吧,還是腰眼吧,放在前面乃是全無意義!第二個是時間上的關系:我應在一九二九年的六月離開英國,在動身以前必須把這本書寫完寄出來,以免心中存著塊病,時候到了我只寫了那么多,馬威逃走以后的事無論如何也趕不出來了,于是一狠心,就反腰眼當作尾巴,硬行結束,那么,《二馬》只是比較的“細”,并非和我的理想一致;到如今我還沒寫出一部真正細膩的東西,這或者是天才的限制,沒法勉強吧。
在文字上可是稍稍有了些變動。
這不能不感激亡友白滌洲!已經說過,我在《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里往往把文言與白話夾裹在一處;文字錄一致多少能幫助些矛盾氣,好使人發笑。
滌洲是頭一個指出這一個毛病,而且勸我不要這樣討巧。
我當時還不以為然,我寫信給他,說我這是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話里,以提高白話,使白話成為雅俗共賞的東西。
可是不久我就明白過來,利用文言多少是有點偷懶;把文言與白話中容易用的,現成的,都拿過去,而毫不費力的作成公眾講演稿子一類的東西,不是偷懶么?所謂文藝創作不是兼思想與文字二者而言么?那么,在文字方面就必須努力,作出一種簡單的,有力的,可讀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
在《二馬》中我開始實驗這個。
請看看那些風景的描寫就可明白了。
《紅樓夢》言語是那么漂亮,可是一提到風景便立刻改腔換調而有詩而證了;我試試看,一個洋車夫用自己的言語能否形容一個晚晴或雪景呢?假若他不能的話,讓我代他來試試。
什么“潺浮”咧,“凄涼”咧,“蕭條”咧……我都不用,而用頂俗淺的字另想主意,設若我能這樣形容得出呢,那就是本事,反之則寧可不去描寫,這樣描寫出來才是真覺得了物之美而由心中說出;用文言拼湊只是修辭而已。
論味道,英國菜——就是所謂英法大菜的菜——可以算是天下最難吃的了,什么幾乎都是白水煮或楞燒,可是英國人有個說法——記得好像George Gissig也說這么過——英國人烹調術的主旨是不假其他人的材料,而是把肉和熟菜的原味,真正的香味,燒出來。
我以為,用白話作著倒須用這個方法,把白話的真正香味燒出來;文言中的現成字與辭雖說一時無法一概充斥,而是用在白話文里究竟是有些像醬油與味之素什么的;放上去能使菜的色味俱佳,但不是真正的原味兒。
在材料方面,不用說,是我在國外四五年中慢慢積蓄下來的。
可是像故事中那些人與事全是想像的,幾乎沒有一個人一件事曾在倫敦見過或發生過。
寫這本東西的動機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寫,而是在比較中國人與英國人的不同處,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著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們的個性,可是我更注意他們所代表的民族性。
因此,《二馬》除了在文字上是沒有成功的。
其中的人與事是對我所要比較的那點負責,而比較根本是種類似報告的東西。
自然報告能夠新穎可喜,假若讀者不曉得這些事,但它的取巧處只是這一點,它缺乏文藝的偉大與永久性,至好也不過是一種還不討厭的報章文學而已。
比較是件容易的事,連個小孩也能看出洋人鼻子高,頭發黃;因此也就很難不浮淺。
注意在比較,便不能不多取些表面上的差異作資料,而由這些資料里提出判斷。
臉黃的就是野蠻,與頭發卷的便文明,都是容易說出而且說著怪高興的;越是在北平住過一半天的越敢給北平下考話,許多污辱中國的電影,戲劇與小說,差不多都是僅就表面的觀察而后加以主觀的判斷。
《二馬》雖然沒這樣壞,可是究竟也算上這個當。
老馬代表老一派的中國人,小馬代表晚一輩的,誰也能看出這個來。
老馬的描寫有相當的成功:雖然他只代表了一種中國人,可是到底是我所最熟識的;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輩的中國人,但我最熟識的老人確是他那個樣子。
他不好,也不怎么壞;他對過去的文化負責,所以自尊自傲,對將來他茫然,所以無從努力,也不想努力。
他的希望是老年舒服與有所依靠;若沒有自己的子孫,世界是非常孤寂冷酷的。
他背后有幾千年的文化,面前只有個兒子。
他不太愛思想,因為事事已有了準則。
這使他很可愛,也很可恨;很安詳,也很無聊。
至于小馬,我又失敗了,前者我已經說過,五四動時我 是個旁觀者;在寫《二馬》的時節,正趕上革命軍北伐,我又遠遠的立在一旁,沒機會參加。
這兩個大運動,我都立在外面,實在沒有資格去描寫比我小十歲的青年。
我們在倫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針插地圖上:革命軍前進了,我們狂;退卻了,懊喪。
雖然如此,我們的消息只來自新聞報,我們沒親眼看見血與肉的犧牲,沒有聽見槍炮的響聲。
更不明白的是國內青年們的思想。
那時在國外讀書的身處異域,自然極愛祖國;再加上看著外國國民如何對國家的事盡職責,也自然使自己想作個好國民,好像一個中國人能像英國人那樣作國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
個人的私事如戀愛,如孝悌,都可以不管,只要能有益于國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
這就是馬威所要代表的。
比這再高一點的理想我還沒想到這。
先不用管這個理想高明不高明吧,馬威這正是個理想的產兒。
他是個空的,一點兒也不能像個活人。
他還有缺點,不盡合我的理想,于是另請出一位李子榮來作補充;所以李子榮更沒勁!
對于英國人,我連半個有人性的也沒寫出來。
他們的褊狹的愛國主義決定了他們的罪案,他們所表現的都是偏見與討厭,沒有別的。
自然,猛一看過去,他們確是有這種討厭而不自學的地方,可是稍微再細看一看,他們到底還是不這么狹小。
我專注意了他們與國家的關系,而忽略了他們其他的部分。
幸而我是用幽默的口氣述說他們,不然他們簡單是群可憐的半瘋子。
幽默寬恕了他們,正如寬恕了馬三父子,把褊狹與浮淺消解在笑聲中,萬幸!
最危險的地方是那些戀愛的穿插,它們極容易使《二馬》成為《留東外史》一類的東西。
可是我在一動筆時就留著神,設法使這些地方都成為揭露人物性格與民族成見的機會,不準戀愛情節自由的展動,這是我很會辦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而把另一些東西擺在正面。
這個辦法的好處是把我從三角四角戀愛小說中救出來,它的壞處是使我老不敢放膽寫這個人生最大的問題——兩性間的問題。
我一方面在思想上失之平凡,另一方面又在題材上不敢摸這個禁果,所以我的作品即使在結構上文字上有可觀,可是總走不上那偉大之路。
三角戀愛打八卦拳倒許是個好辦法,對寫小說它使我輕浮,激不起心靈的震顫。
這本書的寫成也差不多費了一年的工夫。
寫幾段,我便對朋友們去朗讀,請他們批評,最多的時候是找祝伸謹兄去,他是北平人,自然更能聽出句子的順當與否,和字眼的是否妥當。
全篇寫完,我托麗 厚兄給看了一遍,他很細心的把錯字都給挑出來。
把它寄出去以后——仍是寄給《小說月報》——我便向倫敦說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