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了起來,火爐里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于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
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顏色去了。
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
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
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憂疑來,只得也勉力談笑。”
“勉力”這個詞用得很準,兩個人談笑,其實是勉力的、努力的、竭力的制造歡快的氣氛,其實很悲傷。
2,“想給她一點慰藉。
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里,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這些話真是神來之筆,這些話只有魯迅才能寫得出來。
對于人生這樣的剖析,就是自己努力談笑,一般人只能寫到這個程度:我陪著笑臉和他說話。
但是他后面講,笑貌一上臉,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里,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這樣的話孔夫子也寫不出來,古今中外,只有魯迅一個人。
這樣的話可以說它是不標準的,你只有跟魯迅境界差不多,才能夠理解他、才能夠模仿他,而到了那個時候你又不需要模仿了,因為你已經有自己的話可說了。
就像武功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不用去模仿別人的武功了,有自己的武功,互相欣賞就是了。
所以我們在學習階段,只需要模仿朱自清、模仿冰心、模仿葉圣陶就夠了,寫一些景泰藍的制作,是可以的。
3,“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突然有一個溫和出來了,這好像不是什么吉兆啊。
這冷著冷著突然有一個溫和,要壞事。
4,“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
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并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人有時候就怕太清醒,人有時候就怕太深刻,在困難來臨時糊涂一點、簡單一點的人有時反而能做出正確的、及時地反應,做出決斷。
這個知識分子往往不能成事,為什么呢,知道得太多,反復的自我解剖,看清楚自己的一切虛偽和怯懦,反而就不能正確了。
你現在來分析涓生這個心情,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態度,很復雜,是吧,說不清楚,連我們也說不清楚。
但是我們把這個情節簡單的講給一個普通的、文化不高的勞動者,講給農村人,講給建筑工地的工人,讓他們評價一下,他可能會評價得很簡單,就說“這小子。
,沒良心吧!”或者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走了就是了么。
”他們會很決斷的下判斷,而我們不會,因為我們知道得事情太多。
5,“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
他們倆又復習過去的電影了。
我們有時候能夠體會到兩個人的情景,如果換成我們我們寫不出來。
有些事情你能夠意會到,但是能夠寫出來,這就是文學家做的事情。
什么叫文學家呀,文學家就是能夠寫出別人寫不出來的東西,魯迅怎么能寫出這樣的話呢:“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
”我們讀到這樣的句子的時候,你會心頭一動——對,就是這樣的!寫得太好了,通過這樣的語言,我們百分之百了解了當時的情況,但是你在捫心自問說:我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無論你語文水平多高,你的人生感悟多少,這個時候你就覺得魯迅了不起。
魯迅了不起不是那些人吹噓的空洞的話、偉大的話,是落實在字里行間的,他就偉大在這些地方。
他對人性把握的是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細膩。
一萬個學者加起來也不如他,一萬個研究魯迅的人家起來也不如他。
不如他,沒辦法,最后惱羞成怒,只好罵他。
6,“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于呼吸。
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茍安于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
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我們看魯迅他上綱上線,把這問題提得很高啊,“連這人又未嘗有!”
覺得自己虛偽,當你跟別人說好好的時候,看見自己的虛偽。
其實就是敢不敢說出真實的問題。
所以我們在無數個地方都發現,魯迅把人的價值等同于真。
在魯迅那里,“真”就等于人,“不真”就不是人;魯迅不管你是左派右派,不管你的主張是前進是落后,不管你是愛還是不愛,不管你膽大膽小、勇敢怯懦,這些都不管,魯迅看重的人的第一價值、核心價值是“真”。
所以魯迅說“真的人”、“真的戰士”是他常用的話。
真實,在魯迅這里特別重要,一輩子他反對的就是做戲,不論你是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你不要做戲。
我們用王朔的話說就是“你丫到底是不是又派?”你是右派你干嗎讓人家給你平反?這是問到人性最核心的問題,假如你是右派你就不應該說自己是被冤枉的;人家說你是右派那是對的。
你是好漢你應該承認:我是右派。
那你不是右派你干嗎要人家給你平反,又以當過右派為榮?把自己打扮成**武士,魯迅反對的事這種做戲的虛無黨。
而中國知識分子為什么糟糕?就因為里面有無數的做戲的虛無黨,永遠隨著時代搖來擺去,當右派倒霉的時候他說自己不是右派;當右派光榮的時候,紛紛說自己都是由派,都說自己被打成右派怎么怎么冤枉。
所以中國知識分子要永遠這樣的話,中國就沒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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