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緯甫的形象】
呂緯甫是魯迅先生的小說《在酒樓上》的主人公。
這是一個曾有過辛亥革命時期的革命熱情,現在卻變得意志消沉的“文人”。
【呂緯甫形象深刻的認識意義】
(1) 反映了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落潮的時代烙印;
(2) 反映了五四運動落潮時期一般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
(3) 反映了實際生活中一般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
(4) 客觀上提出了“知識分子問題”。
【 魯迅塑造呂緯甫形象的方法】
(1) 讓人物自述;
(2) 敘述和描寫相互配合;
(3) 以景物烘托氣氛和主題;
(4) 注重刻畫人物靈魂。
【藝術特色】
(1) 獨特的題材:知識分子
(2)獨特的視角:關注“病態社會”里的人的精神 “病苦”。
呂緯甫——在頹唐消沉中無辜消磨生命。
(3)獨特的小說結構模式:歸鄉——表現了無家可歸、無可附著的漂泊感。
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躁動與安寧”、“創新與守舊”兩極間搖擺的生存困境。
在這背后,隱藏著魯迅內心的絕望與荒涼。
(4)“格式的特別”——創造新形式的先鋒
魯迅自覺借鑒西方小說的形式,通過自己的轉化、發揮,以及個人的獨立創造,建立起中國現代小說的新形式。
“五四”時期,以知識分子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甚多,其中尤以描寫他們因婚戀不能自主的痛苦者為眾,也有不少是反映他們失學、失業以及在社會上處處碰壁和苦悶的;魯迅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主要卻是著眼于他們和封建制度的關系來展示社會生活的,并包蘊著對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的深邃思考,在以初具民主主義思想意識的知識分子為描寫對象的那些篇章中,這個特點尤為鮮明、突出。
讀《在酒樓上》、《孤獨者》和《傷逝》等作品,我們都能強烈的感受到魯迅是多么熱情地肯定了知識分子在反封建斗爭中的勇敢精神,而對于他們的妥協、消沉、落荒則深為惋惜、感嘆,并作出了嚴肅的針砭。
《在酒樓上》的主人公呂緯甫,當初曾以戰士的英姿現身,但在屢遭挫折后卻變得一蹶不振了。
小說對呂緯甫的命運遭際,一方面寄予深切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尖銳地批評了他以“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態度對待現實的消極情緒。
魯迅是將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作為徹底反封建的對立物來加以針砭的。
在這種針砭中,正寄托著魯迅對于知識分子作為一種革命力量的殷切期待。
1925年,也就是《在酒樓上》發表后的第二年,魯迅在一封信中對友人說:雖然辛亥之后已多年,但民眾還在關心著“皇帝何在,太妃安否”,在這種情況下,要談改革“只好從知識階級……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華蓋集?通訊》)。
顯然,他是把知識分子視為革命的重要力量。
從《在酒樓上》的藝術描寫中,我們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從徹底的革命民主主義要求出發的對于知識分子的熱望。
在魯迅看來,呂緯甫在新舊之爭中,不再堅持鮮明的反封建立場,人生態度變得頹唐,那實在太令人失望,也實在太不足為訓了。
《在酒樓上》的主人公自然是呂緯甫,。
他在小說中,是被作為一個悲劇人物來描寫的。
呂緯甫的悲劇,是一個向往革命的知識分子在無路可走的境遇中銷蝕了自己的靈魂的悲劇。
這自然是令人痛心的。
呂緯甫曾經是一個很激進的青年,他在求學時和同學們同到城隍廟去拔過神像的胡子,還因為激烈地爭論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
然而。
中國是一個“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墳? 娜拉走后怎樣》)的國度,封建勢力異常頑固、異常強大,呂緯甫由于“心死”而背棄了高尚的人生境界,便得茍且偷安,混混噩噩,甚至為了糊口而不得不違反自己的意愿去教給孩子們充滿了封建毒素的《女兒經》之類的東西。
這無疑是非常可悲的事。
他由一個激進者而退化為一個落荒者了,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當年在與同學爭論改革中國方法時,他若不是對自己的主張十分自信,是不至于與同學打起來的,而這“打起來”,正表明了他的激情升騰到了何等狂熱的程度,及至悲嘆“那時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他也就自然分外失望。
過分的失意使他墮入頹唐。
象呂緯甫這樣由狂熱而失望,由激進而消沉、落荒,在當時的青年中并不罕見,魯迅坦然誠認,他自己也曾一度頹唐,因而這種情況引起了他的深思。
在《兩地書?二九》中他對此作了精當的剖析:“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因此,就難以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
”他因而主張改革者“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
”在呂緯甫的悲劇中正蘊含著他對忽而狂熱、忽而消沉的青年們的針砭。
呂緯甫雖然渾渾噩噩地度日而無力自拔,但他在思想上卻是十分清醒的,并且懷著難耐的隱痛,充滿著自責。
他說:“……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到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
——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他甚至頗為尖刻地諷刺自己:“我在少年時,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
給什么來一下,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
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
”他說的很坦誠,很符合實際,卻也很痛心。
他顯然是不滿于這樣的人生的,但他的人生卻確實是一種蜂子或蒼蠅飛旋似的悲劇,然而他又不得不像蜂子或蒼蠅似的盤旋回來。
正是由于他的頭腦很清醒,對于自己這種可悲的人生有著深切的認識,這就更加深了他心靈的痛楚。
小說在對呂緯甫的悲劇人生的嚴峻批判中,曉示當時的知識分子,不可重蹈他的覆轍。
可以說,呂緯甫的人生悲劇是當時相當一部分新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的真實寫照。
魯迅在《非革命的革命急進論者》(見《二心集》)中曾指出過,在革命的進程中發生分化是很自然的事,難免“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頹唐,有人叛變.”《在酒樓上》所描寫的是辛亥革命之后的事,呂緯甫便是在辛亥革命的風浪過后的一個落荒者。
魯迅在這篇小說中反顧了呂緯甫由滿腔革命熱情到意志消沉的歷史過程,以內涵豐富的藝術形象生動地展示出,許多知識分子在辛亥革命之后并沒有尋找到正確的道路,在強大的封建勢力面前,個人奮斗無濟于事,而正確的道路還需要繼續探尋。
《彷徨》扉頁上有“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題辭,這篇小說的題旨正與這樣的題辭相互應。
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它動人地展示了主人公呂緯甫的感情世界。
它的主要內容與情節是在“我”與呂緯甫的對話中展開的。
這樣的藝術構思,便于表現人物之間的感情交流;又由于敘事中夾帶者抒情意味濃重的議論,感情也就袒露得更為分明。
“我”同呂緯甫在酒樓上不期而遇。
舊友相聚,不免反顧往事,互通長短。
呂緯甫還向“我”細細地講述了兩件小事:他說,這次他來S城的目的,一件是奉母命為三歲時夭亡的小兄弟遷葬,另一件是,母親要他給舊時的鄰家姑娘阿順送兩朵剪絨花去。
兩件事他都辦得不如意。
小兄弟的墓找到了,但誰知掘開墓來一看,墓穴里連尸骨的影子也沒有,連最難腐爛的頭發也不見蹤影了,但他還是遷了點原處的土去埋在父親的墳地上。
母親叫呂緯甫給阿順姑娘送剪絨花去的原因是,阿順小時候曾因為羨慕別的孩子頭上戴著剪絨花,“自己也想有一朵,弄不到,哭了。
哭了小半夜;就挨了他父親的一頓打,后來眼眶還紅腫了兩三天的緣故。
然而這次呂緯甫帶著從外省特意買來的剪絨花來找她時,她卻早已不在人間,呂緯甫便把剪絨花送給了阿順的妹妹阿昭(雖然他“實在不愿意送她”)為的是回家后好對母親說“阿順見了喜歡的了不得。
”這兩件事都是很無聊的,“等于什么也沒有做”,但他卻都做得很盡興。
那么,呂緯甫為什么要盡心于這種“等于什么也沒有做”的事呢?作者又為什么對呂緯甫在做這兩件小事時心態加以描寫呢?不錯,呂緯甫已在政治上變得頹唐了,但從他做這兩件小事的情況來看,他畢竟還是一個具有善良之心、且為人誠懇實在的人。
在遷葬的過程中,辛辛苦苦地在雪地里忙碌了大半天,如果僅僅是為了騙騙母親,他是無須這般一絲不茍的,看來還是出于兄弟之情、母子之情,不這樣盡職地完成“遷葬”,他會過意不去,會留下感情的負累。
送剪絨花的事亦復如此:一是為母親,這是母親的一個心愿;二是為阿順,如他自己所言:“為阿順,我實在還有些愿意出力的意思的”因為往昔鄰里之間親親熱熱的溫馨的記憶,呂緯甫是不能忘懷的,而且他希望這次送去剪絨花對阿順少年時代愛美之心受到打擊能有所補償。
呂緯甫的心地善良、真誠待人的品質,在處理這兩件小事的過程中,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良知未泯的知識分子,卻在大事上變得渾渾噩噩了,他對于改革社會已失去了信心,也不再追求了,他對于教《女兒經》這樣的事也采取“無乎不可”的態度了。
在講完剪絨花的事之后,呂緯甫說:“這些無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
模模糊糊的過了新年,仍舊教我的‘子曰詩去’去。
“我”批評他之后,他訴說了自己的不得已:“……連算學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們不要教。
……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
然而同時也就滿臉通紅,“眼光卻又消沉下去了。
”他感到悲哀,感到慚愧,心中有著一種無可排遣的苦楚。
正因為他是一個品質很好的青年,他的由激進變為消極,頹唐,放棄了改革社會的高尚目標落荒而去才更令人感到惋惜。
《在酒樓上》有較多的景物描寫。
“我”來到“一石居”時,正值嚴寒季節,然而從窗口看廢園,那里“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血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這不正是“我”高潔的情懷和堅貞不屈的意志的象征性寫照嗎!在呂緯甫敘述自己故事的間隙,小說中又穿插了一段生動的廢園景色描繪:“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枝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
”在這里,正隱隱地透出了“我”的一種希冀,“我”是多么希望老友重新像這株紅山茶那樣挺立起來啊!這些生動的景物描寫,并非僅僅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而存在,這是一些融情入景的畫面,含蓄地展示著“我”的感情世界,有助于深化小說的題旨。
魯迅探索將主體滲入小說的形式。
《在酒樓上》的敘述者“我”與呂緯甫是自我的兩個不同側面或內心矛盾的兩個側面的外化,全篇小說具有自我靈魂的對話與相互駁難的性質。
“老梅”一段描寫的精妙之處也在于此。
殘雪廢園小酒樓,萬事皆空人獨瘦
——魯迅《在酒樓上》品讀
【內容提要】《在酒樓上》是魯迅先生的一篇重要作品,被譽為“最富魯迅氣氛”,是辛亥革命后中國知識分子精神面貌的寫照。
本文通過發掘小說中的細節,探討分析當時社會上新型知識分子的心態以及形象。
【關鍵詞】《在酒樓上》;知識分子;廢園意象
二十世紀前葉,中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
這場運動極大地普及了民主和科學思想,動搖了封建思想的統治地位,使人們的思想,尤其是青年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
運動的親歷者,不過他這時已經逐漸步入中年。
作為一名中年作家,魯迅缺乏其他新青年常有的狂飆式的激情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青年,我們稱之為“新青年”。
魯迅也是新文化。
他以自己特有的懷疑與冷靜的態度審視了這場運動的前后全程,并用自己的筆墨為這一階段的中國做了深刻的寫照。
《彷徨》收錄了魯迅先生1924年至1925年間創作的小說11篇。
這是“五?四”運動后新文化陣營分化的分水嶺。
原來參加過新文化運動的人,“有的退隱,有的高升,有的前進”,魯迅在親歷了中國前所未有的巨大變革,清醒地意識到:之前中國所發生的改變仍然未能在根本上扭轉中國固有的腐朽與落后,中國仍未找到一條理想的最終出路。
“彷徨”作為小說集的名稱,正好反映了他此時的心境。
收錄于其中的《在酒樓上》,寫的正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新青年”在步入中年后的境遇。
小說以第一人稱為視角進行敘述。
“我”作為一個歸鄉游子,在闊別多年的故鄉終日感到無趣乏味,百無聊賴下,來到離鄉前經常光顧的一家小酒樓——“一石居”,并偶遇青年時的好友呂緯甫的故事。
文中兩個主人公:“我”和呂緯甫,都曾脫胎于新思潮,步入中年后卻都成了那個時代的“多余人”。
一. “我”的心境
文章的開始,主要寫主人公在一個深冬回到故鄉S城后,事事皆感索然。
在一個天色昏沉的午后,他來到以前熟識的酒樓。
文中講到主人公之所以要去酒樓,是因為“我午餐本沒有飽,又沒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識的小酒樓”,后面也直言道“其實也無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無聊,并不專為買醉”。
文中還有很多類似的筆調。
這是一種十分節制筆調,文字后面的敘述者似乎渾身慵懶,仿佛萬事于己皆無所謂。
這份慵懶并非主人公獨有,連酒樓里的堂倌、甚至是S城的天空都是如此。
例如:
“‘客人,酒。
……’
堂倌懶懶的說著,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
我轉臉向了板桌,排好器具,斟出酒來。”
魯迅不吝筆墨,細膩地白描了上酒過程中堂倌與顧客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猶如電影的慢鏡頭的效果。
形象地反映出當時人們心中普遍存在的無聊感。
而貫穿全文的“鉛色”的、“白皚皚的絕無精彩”的S城的天空,更加渲染了這種無聊、慵懶之感。
“我”的心境,除了“無聊”,還有“孤獨。
”這種孤獨,其中一個原因是主人公的自身經歷造成的。
“我”從小在S城長大,而后又到了北方闖蕩。
如今重歸故鄉,故鄉早已不再是回憶中那個故鄉。
來到曾經熟識的酒樓,卻已經物似人非:“但從掌柜以至堂倌卻已沒有一個熟人,我在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
失去了歸屬感的人,自然會覺得孤獨。
然而,這僅僅是“我”感到孤獨的原因之一。
造成“我”的孤獨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我”年輕時接受過新思潮的啟蒙,也曾從代表著愚昧、落后的故鄉出走,去往象征著進步、光明的“北方”。
然而,自己當年曾信奉的一切,如今都已幻滅殆盡。
在精神上、信仰上,主人公同樣“覺得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
因此,“我”倍感孤獨。
二. 鐵屋中的清醒者
呂緯甫與“我”一樣,都是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所形容的“鐵屋中的清醒者”。
他們都有過“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然而當希望破滅后,他們的清醒,便成了痛苦之源。
從前,呂緯甫是個“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進步青年。
然而到了中年,他反而“行動變得格外迂緩,很不像當年敏捷精悍的呂緯甫了”:青年呂緯甫和“我”一起當教員時,教授的是“ABCD”,如今的呂緯甫,卻是在教“子曰詩云”;中年呂緯甫,也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滿懷遠大抱負,甚至認為自己指揮土工們掘墓的命令是“在我一生中最為偉大的命令”;以前的他,是個敢“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無神論者,現在的他,卻會將人的死去歸咎于“沒有這一份好福氣”……總之,如今的呂緯甫與年輕時的他相比,判若兩人。
在短短一席交談中,“無聊”一詞呂緯甫共說了六次之多。
另外呂緯甫的話中還有幾個高頻詞:“敷敷衍衍”、“模模胡胡”。
然而,他雖模模糊糊,卻并非懵懵懂懂。
這樣的詞語出自他的口,說明了他也是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麻木。
他甚至還親口承認“我已經深知道自己之討厭,連自己也討厭”。
這正是鐵屋中的清醒者的悲哀。
他討厭自己,說明了他雖然想世俗妥協,拋棄了理想與激情,卻沒有拋棄自己信奉的價值判斷標準。
他雖然成了“退步中年”,卻又未完全墮落沉淪。
小說中呂緯甫向“我”講述了三件他自己經歷過的“無聊的事”:為弟弟遷葬時,找不到弟弟的骨殖,但仍堅持把舊墳里的泥土裝進新棺材;為船戶女兒阿順買來剪絨花,阿順卻已死于誑言;自己不再教“ABCD”,轉而去教“子曰詩云”。
他之所以將這些事情稱之為無聊,是由于他身為一名接受過新思潮的知識分子,面對諸多社會弊病卻無力做出任何改變,只好將自己的生命耗費在日常瑣事里;瑣事也罷,有些事根本連瑣事都稱不上,比如遷葬和買剪絨花,全是自己一廂情愿的無用功。
魯迅故意采用了“對話體”的形式,把兩個有著相似經歷的知識分子安排在一起,其實是讓第一人稱的“我”通過眼前的呂緯甫折射出自己的形象。
這樣布局,加強了文章的沖突性。
例如,在小說里呂緯甫的自述中,多次出現了呂緯甫的辯白。
(如“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
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老朋友。
……”)這樣的安排等于是魯迅先生皆主人公“我”來對新文化運動退潮后逐漸沉淪的知識分子提出不解和指責,然后又借呂緯甫之口為知識分子提出辯解。
魯迅身為新文化運動的親歷者,他了解新型知識分子。
他對新型知識分子的態度是曖昧的。
通過《在酒樓上》中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剖析與審判,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于當時的新型知識分子持有既批判,又體諒的態度。
三. 廢園意象
《在酒樓上》有一個隱性的時間線索,以午后“我”前往一石居為始,以黃昏我從一石居返回旅館為終。
貫穿這條線索的,是作者景色描寫。
而該篇小說全篇的景色描寫,雖然非常克制,仍然顯得十分壓抑、凄冷。
然而,每每寫到酒樓后面的廢園時,卻一改蕭疏的筆觸,而變得濃墨重彩:
“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我這時又忽地想到這里積雪的滋潤,著物不去,晶瑩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風一吹,便飛得滿空如煙霧。
……”
這樣艷麗的畫面,跟“絕無精采”的“鉛色”天空、“漬痕斑駁”的“帖著枯死的莓苔”的建筑相提并論,是那樣的格格不入,那樣令人“驚異”。
魯迅用呂緯甫“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暗示了這片廢園實質上是新型知識分子的心境的喻體。
呂緯甫之所以“對廢園忽地閃出我在學校時代常常看見的射人的光來”,是因為他的心也許已經是“絕無精采”的“鉛色”,然而仍留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園地。
這進一步說明了魯迅先生對新型知識分子的看法:雖然觀念上向嚴酷的現實妥協了,但在他們的心底,仍保留有一份不滅的獨立與崇高。
《在酒樓上》的確可以說是最富“魯迅氣氛”的一篇小說。
魯迅小說的創作基調“憂憤深廣”,在這里得到了藝術的詮釋。
這篇小說無論是對知識分子道路和命運探討的獨特構思,還是對人物靈魂揭示的深刻,對寫景狀物的精當與細膩,均極富魯迅的才情和風骨。
所謂“魯迅氣氛”中“氣氛”,周作人有一種說法,叫做“氣味”。
在《雜拌兒之二》序里,他這樣寫道,寫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所謂言與物者何耶,也只是文字與思想罷了,此外似乎還該添上一種氣味。
氣味這個字仿佛有點曖昧而且神秘,其實不然。
氣味是很實在的東西,譬如一個人身上有羊膻氣,大蒜氣,或者說是有點油滑氣,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別出來的”。
因此,所謂“魯迅氣氛”,主要指魯迅的精神氣質在小說里的投射。
《在酒樓上》的敘事特點是將魯迅自己的內心體驗一分為二,化成兩個人物,一部分以單純獨白的主觀的方式呈現,另一部分則以客觀的、非“我”的形式呈現。
這種獨特的方式,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作者自身經驗過的許多矛盾以及絕望、悲苦的心態,是魯迅富有獨創性的藝術嘗試。
讀《在酒樓上》,我們會再一次體會到魯迅和魏晉文人的相通,表面的放達,掩飾不住對逝去的生命和已在的生命深情的眷戀。
于是,我們也終于明白,呂緯甫其實是魯迅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正是在呂緯甫身上,隱藏了魯迅身上某些我們不大注意的方面,甚至是魯迅的自我敘述中也常常有意無意遮蔽的方面,這就是他那種濃濃的人情味,他對生命的眷戀之情。
這正是我們在魯迅大部分著作中不大看得到的,呂緯甫這個形象,就具有了某種特殊的意義和價值。
但我們還要注意,呂緯甫的自我陳述是在同“我”的對話中進行的,而“我”正是另外一個魯迅自我。
這就是說,看起來是呂緯甫一個人在講故事,其實他的敘述,有一個“我”在場,時時刻刻有“我”在看著他,所以在“我”的審視的眼光的壓迫下,呂緯甫是用一種有罪心理來講這個故事的。
因此,在他講完了給小弟弟埋葬的故事后,接著又說了這樣一番話——
“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
但我現在就是這樣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
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
——然而我現在就是這樣。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也還看得出。
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朋友。
……”
魯迅在《孤獨者》這篇小說里,始終突出的是兩個感受,而且都是趨于極端的,一個是極端的異類感,一個是極端的絕望感。
可以說,魯迅是把歷史上的魏晉時代的文人和現實生活中他自己的異類感和絕望感在《孤獨者》這里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正是一個異類。
小說一開始就說他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常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所以大家把他像外國人一樣看待。
而最讓人感到異樣的是他喜歡發表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
這是典型的魏晉風度,也是典型的魯迅風度。
這樣一個異類,與整個的社會是絕對地不相容,開始有種種流言蜚語,結果校長把他解聘,沒有飯吃了。
于是有一天,“我”在馬路邊的書攤上發現一本魏連殳的書,魏連殳嗜書如命,把書拿來賣,就說明他生活陷于絕境了。
于是魏連殳有一天來到了“我”家里,吞吞吐吐,有話又不說,最后臨走的時候,說,你能不能給我找個工作,因為我還要活下去。
魏連殳是何等驕傲的一個人,他最后這樣乞討工作,是真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了。
所以小說情節的發展帶有很大的殘酷性,寫整個社會怎樣對待一個異端,怎樣一步一步地剝奪他的一切,到最后,他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
這是社會、多數對一個異端者的驅逐,一種非常殘酷的驅逐。
文中“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也可憐。
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
”一句為全文的主題句,細想起來,似乎蕓蕓眾生的命運大都不過如此。
“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晴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 文中的這一句話,足可見魯迅先生文筆的功力。
用這樣一種象征性的手法,通過景物描寫直抒胸臆,暗含“憤世嫉俗”、“曲中求直”、“怒其不爭”的復雜心情。